名家真迹摹本楷书分册的售卖之日,就定在明经科省试张榜的头一天。
在书肆一侧早早便张贴出来的“广而告之”榜文下,文人士子们已经排起了长队。他们或仔细看那“广而告之”的内容,或热烈地议论分册里头都会有什么真迹,或临时向好友借些钱财打算多买几册。
先前行书分册发售时,许多人都有些犹豫。盖因摹本一册便须得五千钱,作价并不低的缘故。不过,当行书分册在文人士子当中流传开之后,这些人便捶胸顿足、懊悔之极——这般风骨肖似的名家真迹摹本,便是拿成百上千金去换也值得。有那喝酒吃肉的钱,倒不如买上一册,说不得还能供在家中当作传家宝呢!于是乎,楷书分册甫传出售卖的消息,闻风而动者便不知凡几。
离书肆不远处的街头,正是风雅茶肆。此时二楼的几间茶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其中两间皆是窗口大开。左边一间,崔简、王旼和崔希都趴在窗头,远远看着书肆前乌压压的数百人。
“比上一回人多,好像还有不少人正往这里赶。”这是替自家阿爷感到骄傲的崔简。
“祖父说了,早就备好了五十贯,一口气买十册!”这是家有女婿脑残粉的王旼。
“我们家恐怕十册还不够分。听阿兄们说,他们凑足了钱买二十册。不光咱们自家人都人手一册,还可拿去国子学送友人。”这是期待得已经小脸通红的崔希。
正在听璃娘禀报西市新茶肆筹备情况的王玫闻言微微一笑:“恐怕印了八千册仍不够罢。光是咱们自家亲戚,便是买了上百册都觉得不足呢。”据她所知,就连郑夫人与真定长公主都早就打算买上几十册,说是到时候留给下一辈的小娘子、小郎君们习字用。崔家如此,其他高门世家自然也不会错过。说不得还须得出限购令,先满足外地举子们的购买需求再说,或者临时再加印。毕竟这些人在长安城待的时间也不会太长,总不能让他们双手空空、失望而归罢。
“什么时候,若咱们家的茶也能引起这般轰动便好了。”崔蕙娘不由得道。
王玫笑道:“已经很不错了。自从外地的举子们入京,茶肆的生意便好了不少。蕙娘,你仔细看看这账上的流水。若是茶楼建起来,文人雅士们也有了聚会的好去处,想必茶肆的生意便会更好。我还想着,是不是再买个三进的宅院,专门用作开文会。”茶楼走的是中低端路线,而私宅面向的是高端市场。前者只提供茶水、抹茶点心及菜肴饭食,后者则提供烹茶、煮茶的场地,友人小酌的美酒佳肴,大文会所需的宴席等——当然,恕不提供家伎之类的服务。
“我的嫁妆中倒是有座宅子,但毕竟不太合适……我想在曲江池附近几个里坊中再购一座新宅。”曲江池附近向来是人流来往的胜地,士子们也很喜欢在附近吟诗作赋、互相唱和。若有个举行文会的好去处,相信那些出身尚可的文人也不会吝啬,省得他们只能去寺观或者自家宅邸,吃食、景致都无法选择。
璃娘听了,心中立即盘算起来,笑意越发浓了:“还是娘子的主意多,此事十分可行。尽管交给奴便是了,过几日保管寻个好宅子来。只可惜,也不知赶不赶得上郎君得状头之后的风光。不然,只消让郎君去茶楼、私宅与友人聚几回,名气就传出去了。”
“手脚尽量快些,赶在曲江芙蓉宴前后也是好的。”王玫便道,“今岁省试考得迟,曲江宴须得三月中下旬呢。”若是能有个合适的宅邸,只需将里头布局改动一二便可了,其实比茶楼还不费功夫。
崔蕙娘眨眨眼:“叔母,咱们能不能再建个小娘子们玩乐的宅邸?以前只能去彼此家中做客,时刻都须得顾及着长辈,说话顽耍游戏都很是拘谨。若有个陌生而又可信的去处,大家也都能松快一些。”
王玫十分赞许,心里更是惊喜,不禁含笑颔首:“蕙娘的想法很是不错。璃娘一并再找一找,能远眺曲江池美景者最佳。不过,这宅邸可不能轻易开张,还须得再仔细想一想都做些什么营生才能盈余。既然是蕙娘灵机一动,不如便交给你继续完善如何?往后经营也都归你管着。”侄女突然开了窍,往后大概便能生活无忧了。既有博陵崔氏培养出的大家风度与政治嗅觉,又精通经济庶务,足以支撑一个家族。假以时日积累了经验,作为冢妇亦是绰绰有余。
“好。”崔蕙娘脆生生地应了,又拉着崔芝娘一同商量起来。
这厢说得越发高兴,另一厢晋王李治、崔渊、崔渲等人遥遥望着书肆前的盛况,也难掩喜悦之情。如此人头攒动的热闹情形,已经可堪比省试发榜的时候了。在这间茶室中的每一个人的名字也传得越来越广,俨然已经是书法之道中难得的才子。而随着这群文士自长安回到故乡,他们将更广为人知——甚至这些摹本册子流传下去,他们还将青史留名。
或许最初,他们聚在一起满怀热情地耗费精力与时间只是为了兴趣,只是为了一睹名家真迹,只是为了磨练自己的书法技艺。但事到如今,他们所学到的、所获得的,比他们预想中的更多。
晋王李治亦不例外,因为他也是其中一员。他的书法在这群才子中或许不显,但也并未被淹没其中。以他的年纪而言,这已经是十分难得之事了,也付出了艰辛的努力。摹本之事或许并不如魏王李泰主持编写《括地志》那般引人瞩目,但所得的名望却丝毫不下于他。而且,这种名望的积累并不是一朝一夕澎湃汹涌而来,而是长年累月不断累积、不断发酵,也不至于会引起两位兄长的注意。同时,他也获得了一群对他忠心耿耿的臣属。野心逐渐在他心底膨胀,隐忍的性情也正在不断地打磨着他的智慧。
“下一册何时开始?草书、秦篆还是汉隶?”
“之前还觉着每日都累得几乎不想再参与了,如今却迫不及待想早些继续下去。”
众人皆是双目炯然发亮,时不时开怀大笑。成功让他们几乎忘却了劳累,李治、崔渊和崔渲却并未忘记。于是,崔渊笑道:“且歇息几日罢。或者你们尽可继续,让我家去休息一段时日便可。”崔渲也道:“我已经有十来天不曾见过儿子了。再不回去瞧瞧他,恐怕都要将我当成外人了。”
李治便接道:“子竟和伯染说得是,大家回去养足了精神,再议论下一册的事罢。至于到底做什么分册,待我问一问阿爷再说。”
晋王既然已经决定了,其他人自然无话可说。于是众人便又让崔渊煮茶与他们喝,说说笑笑,议论起了明经科与进士科考试。在场诸人除了崔渲这位进士、崔泓这位明经之外,其余人都尚未入仕途。不少人目前对官场并不感兴趣,但才华却毫不逊色,说起今岁的贡举试题时也是头头是道。
李治只含笑静听,暗自给每人的评价都增添几笔。崔渊正指导崔渲煮茶,袍袖翻飞宛如仙人。然而,此刻在他心中盘旋的,却并非什么岁月静好的念头,反而因觉得最近的日子太过平静而颇有些遗憾。也许是科举之试事关选士,无论是太子一派或是魏王一派都不想在此时掀起浪潮,触怒圣人。但有些事若不能尽快催发而出,便将错过最佳的时机,或者酝酿出更危险的阴谋诡计。
进士科张榜那一日,朱雀门前自是人山人海。数千人翘首以盼,几乎每一张脸孔上都带着急切、激动以及患得患失等复杂情绪。而早便得知此次省试结果的崔家上下更是喜气洋洋,家中内外皆装饰一新,只等着庆贺的客人们上门了。若不是崔敦、崔敛认为尚未张榜,自家必须低调些,郑夫人与真定长公主早就将泥金帖子广发亲友了。虽说这些天不能大张旗鼓地宴饮庆祝让两人都有些郁郁不欢,但到了这正日子,便自然而然精神起来。
点睛堂内,一家三口用完朝食后,便不慌不忙地收拾着打算出门去看榜。这是崔简的主意,他一直比自家阿爷和母亲更为关注此事,也最为积极热切,根本不愿意只等在家中听仆从传信。
小家伙说服父母的理由也十分头头是道:“阿爷可是甲第状头,这样的喜信自然该咱们头一个瞧见、头一个知晓。而且,我以后也会是甲第状头,就当今日提前去看张榜了。阿兄们也早就说好了,今天必须去沾一沾阿爷的文气。”
这一段话说得信心十足,多少继承了他阿爷的狂士之性。王玫心中感叹不愧是父子,自是答应了。崔渊虽说对此事毫无兴趣,但当一大一小皆满怀期望地看向他的时候,他自然而然便颔首赞同了。
不过,待他们来到内院院门前时,崔家小郎君们都已经骑着马等在那里了。几个小郎君都挺直背脊,雄赳赳气昂昂,仿佛即将出征的将士一般气势十足。崔简又想跟着兄长们骑马,又想随着父母坐牛车,心中颇有些纠结。
王玫却道:“眼下朱雀门前的人很是不少,极有可能惊马,你们都小心些。”
崔笃犹豫片刻,便挥手让阿弟们都下马,又让管事准备了一辆牛车。虽说崔家人骑着高头大马去看省试发榜确实很风光,但安全显然更重要。何况,连正经的甲第状头都坐着牛车呢,他们又何必刻意作态?
于是,两辆十分低调的牛车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崔府,出了胜业坊,越过旁边的崇仁坊,很快便到了皇城朱雀门前。崔笃带着几个弟弟下了牛车,又过来招呼崔简:“阿实,一起挤到前头去如何?咱们头一个瞧见叔父的名字,文气才沾得最多呢!”
“好!”崔简扑闪着亮亮的眼睛。
崔渊与王玫皆勾起嘴角望着他们,不忍心打击这群少年郎的热情。堂堂甲第状头就坐在这里,他们去哪里沾文气也远不如本人身畔罢。更何况,那些他用过的文房四宝、进考场穿过的衣衫,岂不是更加有运道?放在后世,那些可都是妥妥的幸运物了。
于是,崔家的儿郎们便以崔希领头、崔笃断后,行动敏捷地挤进了人群里。他们年纪小,又有礼有节,不多时便过三关斩六将来到了朱雀门前。正巧,吏部的书吏踏出侧门,动作十分迅速地将榜文贴上了。几个年长些的少年郎立即感觉到身后的群情激动,人们都恨不得涌上前来一睹为快,便护着年纪小的崔希、崔简,赶紧到榜文左方去看状头的名字。
那龙飞凤舞的几个字,让他们都情不自禁地咧开嘴露出笑容,喜悦之情难以言表。
“博陵崔渊崔子竟!”
“甲第状头!居然是甲第状头!”
“已经有三年没出过甲第者了罢!”
“就是那个许久之前便放话说自己府试必为解头、省试必为状头的崔子竟?!”
“书画诗赋策论四绝的崔子竟!!”
“不错!不错!我买了名家真迹摹本,行书分册里头多半都是他临摹的!那一手字,简直便是绝了!假以时日,恐怕他的行书真迹比之那些名家也毫不逊色!!”
“今年不过二十六岁!也年轻着呢!”
正当文士们纷纷议论起这位新晋的甲第状头的时候,另一辆博陵崔氏的牛车前,崔泳神色黯然地垂下首:“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不如子竟阿兄,得不到状头……我全心全意准备省试,他忙着摹本之事,却仍然入了甲第……”
他只顾着失落,并未发现身侧的崔泌此刻已经面无表情,双拳紧紧地攥起来,低低冷笑:“呵,想不到咱们兄弟,一直都只能在他的阴影之下活着。”
“子竟阿兄才华横溢,你我确实不如他。”崔泳并未注意到他话中的寒意,接着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泱泱大唐,也不知还有多少风流人物。是我着相了,我可是少年进士呢!”
崔泌眼中沁着刺骨的寒意,心中默然道:这般风流人物,素来便是英年早逝。早早地送他去投个好胎,才是顺应了天命。这样的人,不过是天空中一瞬而过的流星,而他——才是那个手握权柄、青史留名的宰相。
崔渊仿佛察觉到这转瞬即逝的杀意,似笑非笑地遥遥望过去。啧,崔泌近来许是过得太顺利了,竟然在人群之中便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恶意,丝毫不顾往日平易近人的面具。也是时候给他找些不自在了,免得那双含着毒液的眼睛只盯着他不放,再好的心情也会平白增添几分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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