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日一早,王玫一行人便离开山居别院,下了山坡,坐车沿着南山往南行去。她派人打听到的道观,正好在樊川附近。因斋醮、道场、祈福都十分灵验,在樊川的女眷们当中颇有几分名气。且那道观附近还有一座不错的尼寺,正好可供内眷们借居几日,直到做完道场为止。
马车行了小半日之后,便在南山脚下停住了。因将要正午,日头有些毒辣,王玫便放弃了步行登山的想法,改坐了檐子。许是香火鼎盛的缘故,这上山的台阶休整得很是宽阔平整,也有不少香客正拾级而上。崔家仆婢们最近已经走惯了山路,很快便抬着檐子到了那座她们欲借宿的尼寺中。
这座尼寺比洛阳长秋尼寺更大些,前后共有四进。前头两进建有各种佛殿、佛堂、佛塔、钟楼、鼓楼等,后头两进一为比丘尼及普通香客住的寮舍,一为招待贵客们小住所修的几个精舍院子。时至中元,想做道场的人家也很是不少,精舍里早就已经住满了人。王玫因使人说得晚了,只能住在比丘尼们腾出的寮舍中。
她先前出过家,住寮舍已经习惯了,也并不觉得太过简陋难熬。倒是崔蕙娘、晗娘、昐娘都不曾住过这样的寝房,带着好奇之色打量了一遭后,也并未多言或者流露出不满。
王玫叮嘱侍婢们将寮舍里好生布置收拾一番,务必将休憩的床榻都安置得舒适一些。转头见几个小娘子神情自若,丝毫没有半分失礼之处,又有些心疼她们,安慰道:“蕙娘、晗娘、昐娘,也是我思虑不周,没能定得上精舍。如此,便只能让你们陪着我苦熬几天了。若是实在不习惯,你们便早些回别院去也好。”
“叔母放心便是。住一回寮舍,也算是一次修行了,没什么不好。”崔蕙娘笑着答道。
“姑姑住得,我们便住得,也没有那般娇贵。”晗娘也道。昐娘闪动着杏眼,娇憨地笑道:“以前去青光观看姑姑的时候,姑姑也是住这样的寮舍,儿早就想住一住了。”
王玫便微微笑起来,赞了她们几句,又让她们用过午食之后便去歇息片刻。至于她,先将王旼安置在自己隔壁的寮舍里,还须得带着崔简赶去那座道观。做道场的这些天,崔简都须得独自住在道观中,她一路上反复叮嘱着几个小厮与部曲注意他的安全。
“母亲放心,我问过家里的道长们了。做大道场,只需每天持戒沐浴,早晚跪拜进香就够了。中午我便会过来给母亲问安,也好教母亲不必为我忧心。”崔简道。
他所说的道长们,自然便是药王孙思邈的徒弟了。王玫没想到他竟然将这些事都问得如此清楚,便抚了抚他的小脑袋:“仔细想想,你跟着你阿爷在外这么久,定能照顾好自己。我也是有些关心则乱了。”
“母亲所说的,我都记着呢。”崔简回道,双眼中依旧充满了依恋。
母子俩带着仆婢,在葱翠的密林中,沿着青石板小道缓步前行。尼寺与道观之间,不过隔了个山头而已。一路走来,大概须得两柱香的时间。王玫带着崔简进了道观之后,便有小道童与执事道士前来迎接,直接将崔简带到了他们准备好的精舍里。
“母亲和姊妹们不能过来住?”崔简见这精舍有好几间屋子,忍不住问道。与这精舍相比,寮舍确实有些过于简陋了。他虽然知道母亲、姊妹们都能受得住,但他生性温和体贴,又哪里能坦然接受这般迥异的安排?身为博陵崔氏的郎君,哪有自己尽享安乐,却让内眷们受苦的道理?
“这是间道观,不是女冠观。”王玫笑道,“你当初尚且受得住风餐露宿的苦楚,她们又如何受不得这样的居室呢?”作为世家子女,自然便该无论身处何地都泰然自若。若纯粹只是娇养,反倒可能有失坚韧。她方才仔细想了想,也觉得这对于崔蕙娘、晗娘、昐娘而言,都是难得且珍贵的体验。
崔简认真一想,觉得颇有道理,便不再提此事。
而后,小道童与执事道士便请他去沐浴,王玫则在精舍里四处走了走,卢傅母盯着仆婢们将精舍收拾得妥妥当当。待崔简沐浴出来的时候,整间精舍便已经布置好了。他的寝房、书房、诵经跪拜的偏堂,小厮部曲住的厢房、倒座房,都安排得无不妥帖。
道观执事道士便又将他们引去做道场的第三进院落。香炉、黄案、祭品,样样都十分齐全。一位看起来很是仙风道骨的清癯道长将拂尘轻轻一甩,朝他们行了一礼。崔简便跟着道童走上前去,按着那道长所言,一一将所需行的礼、做的事,仔仔细细地照着做了。
王玫看了半晌,便回到那间精舍里,去诵经跪拜的偏堂给卢氏的牌位行了礼,又抄了一份《黄庭经》烧了。卢傅母不声不响地随在她身侧,默默无言地也抄了经。不多时,天色已经渐晚了,这头一天的道场却并未结束。
王玫实在等不到崔简,便只能先离开,回去尼寺了。那头还有崔蕙娘、晗娘、昐娘和王旼,她心里也有些放心不下。且今日又是中元,走夜路的时候多少会有些心惊胆战,她便只好在太阳未下山之前赶回去了。
转眼便过了几日,大道场进行得很是顺利。刚开始,王玫因担心崔简不适应,天天来往于道观与尼寺之间。日出即往,日落方归。到得后来,她见小家伙将精舍中事事都安排得妥当,坚持练武,抄经习字,又常与那些小道童说话解闷,便彻底放心了。于是,她在尼寺里供了几盏长明灯,每天带着孩子们认认真真地抄佛经,心境也渐渐平静下来。
这一天,王玫有些思念崔简,便带着丹娘、卢傅母等去道观探望他。本以为一切都像往常那般平平静静,待她到的时候,却见崔简精舍中那些小厮、部曲进进出出,看上去似是正在搬行李,显得稍有些纷乱。
“这是怎么回事?”王玫微微蹙起眉,问道。道场并未结束,且她也没有吩咐让崔简挪动住处,为何他们已经开始搬行李了?她瞥向旁边引路迎客的小道童,似笑非笑:“贵观便是这般待客的么?要将我儿挪到什么角落中去?”
那小道童呐呐答道:“因有贵客借住,所以须得腾出精舍来……”
卢傅母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们家小郎君刚来的时候,其余精舍里并未住满人罢?且小郎君来做大道场,可并未少给香油钱,如何能趁着娘子不在身边,便欺负小郎君人小力孤?”
小道童自知理亏,哼哧哼哧想要辩解,道观中的执事道士笑盈盈地走过来行礼,温声解释道:“因贵客来得急,只先请小郎君谅解,未能与娘子商量,是贫道等的不是。只是,若还有空下的精舍,贫道等又何尝愿意劳烦小郎君呢?而且,那些精舍中住下的香客更多些,不方便挪动。只小郎君这边人少,先安置到干净的寮舍中住两三日,待那贵客离开后便回精舍也便宜。此事是贫道等做得茬了,观主吩咐说,会再给娘子、小郎君多做半个月道场,并祈福祝祷,望娘子谅解。”
“真是欺人太甚!”卢傅母双眉倒竖,还待再斥责几句,崔简已经闻声走了出来:“母亲、卢傅母,听说那人因游猎受了伤,才过来休养几天。既然是伤者,让一让也是应该的。另外,母亲、姊妹们和二郎都住在寮舍中,只我住在精舍里,我也很过意不去。索性往后都住在寮舍中就好了。”
游猎受伤,又是贵客?王玫细细一想,心中微惊。这道观位于樊川附近,道士们也不知曾见过多少高门世族,眼界自是不一般。崔简这般的小郎君,不是博陵崔氏子就是清河崔氏子,他们也应该很清楚。宁可得罪五姓子,那贵客想必来头更大,定不是寻常的宗室子弟。莫非是——
想到此,她便牵起崔简的手,淡淡地对执事道士道:“既是我儿的意思,又是为伤者诊治着想,便罢了。只是,我儿年纪尚幼,贵观又不曾问询于我,确实是欺他年纪小了。我们博陵崔氏倒也不缺些许做道场的钱财,观主有心多做几日道场、祈福祝祷,我们也会施舍香油钱相抵。”
听得此话,那执事道士自是知道将这博陵崔氏一家都得罪了,不由得露出苦笑来,亲自带着崔家人去寮舍里安置下了。许是因有些内疚的缘故,道观里提供的寮舍倒也很是不错,稍微布置下来,连挑剔的卢傅母也不得不承认不比精舍差得太多。
趁着仆婢们收拾寮舍的时候,崔简牵着王玫的手,带着她在道观内四处走了走。他在这道观中已经住了好几天,里里外外都十分熟悉,专程寻了些景色秀美又安静的地方,将听来的那些典故与旧事都说得惟妙惟肖。
王玫本来心里还有些担忧,见他如此体贴,也渐渐想开了,抿唇微笑起来:“阿实,家去后将这些都说给你祖母与叔祖母听,想来她们定会十分喜欢。”
“母亲喜欢么?”崔简见她心情渐好,便问道。
“喜欢。”王玫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难为你受了轻慢,也不使人去告诉我。”
“不过是一间精舍院子而已。能忍则忍,先生教过。”崔简回道,“道长们想来也是没法子了,母亲也不必过于责怪他们。阿爷曾经说过,世人皆有趋利避害之心,他们也不过是为情势所迫。”
小家伙侃侃而谈,看起来丝毫不像一个将满六周岁的孩子,更像是一位小少年。他素来早熟,为人处事也已经有自己的是非判断,不会过分依赖长辈指点。王玫既觉得骄傲又觉得心疼,便道:“我方才便说过了——你若觉得合适,就依你的意思。”她牵着小家伙往回走,心里想着回尼寺之后便给崔渊去一封信,有些心不在焉。
就在此时,几名精悍无比的汉子抬着一个檐子自他们身前经过。檐子上坐着一个脸色略有些苍白的美貌少年。
容色出众的少年人,在世家子中十分常见。因出入宴饮的缘故,王玫也曾见过许多俊美少年,都不以为意——在后世时,她在各种影视中所见的美少年更是不少,早便很是淡定了。然而,眼前这位美少年的容貌,仍是完美得令人在见到他的那一刹那,便几乎会忘了呼吸。他的美貌有些雌雄莫辩的意味,眉眼带着不自觉的魅惑之意,肌肤如玉,莹然生光,让人挪不开视线。不过,此时他却仿佛没什么精神,有些恹恹地看了他们一眼,便转过了目光。那些抬檐子的汉子步伐很快,几乎是片刻间便去得远了。
“母亲,他便是那受伤的贵客?”崔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去的方向。
丹娘则皱了皱眉:“奴从未听说过哪家公子生成这般容貌。”未竟之言,她并不曾说出口:这般容貌却是如此气度,恐怕并非什么高门世家的公子,更像是什么人家的禁脔。
王玫垂下眸,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不必再向崔渊确认,她便知道此人是谁了。能让太子李承乾彻底失去理智作死的,也只会是这般容色难得的美少年了。想不到,居然能在京郊的道观里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称心。不过,几乎不需魏王那头的崔泌耍什么手段,只要让圣人知道太子如何宠爱他——便是再漂亮的稀世美人,恐怕也只会在近期落得身首分离的下场。称心之死,想必一定会打破眼下平静的假象罢。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玫并未过多关注那座精舍中发生的事。只是过了几日后,执事道士又提起让崔简搬回去之事,母子俩都委婉拒绝了。待他们一行人做完道场,便回到了山居别院。此时已经将近八月,时入仲秋,暑气消解,秋寒渐起。真定长公主、郑夫人便带着晚辈们回到了长安。她们并没有去别院,而是径直回了胜业坊崔府、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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