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玫带着三个小家伙步入院子后,便听见阵阵银铃般动听的娇笑声。一眼望去,她毫不意外地瞧见了葡萄架下那群风姿各异的少女们。或娇俏可爱,或温柔雅致,或优雅动人,这二十来位十五六岁的少女每一个都是足以令人禁不住停下脚步欣赏的美人。这尚是挑拣过后的那些亲近世家带来的呢,整座长安城里不知还有多少世家因为没得到来真定长公主别院的机会而捶胸顿足。她在心里暗叹着某人的行情实在太好,淡定地移开目光,便要走向院落中间的厅堂。
不想,还未走出两步,葡萄架下便行出一位肤白如脂娇艳无比的少女,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她穿了一身火红的石榴裙,搭配着藤黄色的对襟长袖小衫,便像是将无边秋色都凝缩在身上一般,灿烂却并不炫目。少女一眼瞟过来,视线在王玫身上微微一停,便掠了过去,弯腰笑着对崔简道:“阿实怎么过来了?”
“四表姨。”崔简有些冷淡地行礼,答道,“我带着大郎、王二郎来见叔祖母和祖母。”
于是那少女又望向他身侧的两个小家伙,亲昵地道:“原来是公主府的大郎阿韧么?”因崔韧生得与崔简很相像,她很轻易地便认了出来,从袖中取出一枚白玉金鱼,塞进崔韧手里:“我是郑家的四表姨,阿韧还不曾见过我罢。”至于王旼,也得了她另一块玉佩,只是成色雕刻皆很是寻常。王旼也道了谢,随手就给了王玫。
发觉崔简毫不掩饰地拧起了眉,王玫有些意外像他这样贴心温和的孩子也会流露出不悦之色,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崔简转过首,有些委屈地看了她一眼。她朝着他浅浅一笑以示安抚,对那少女道:“多谢郑娘子。”
少女发觉她与崔简的互动实在不同寻常了些,终于又瞧向了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笑非笑道:“我还须多谢道长送他们到此处才是。既然阿实、阿韧想去见贵主与姑母,便由我带过去便是。道长若需引见,还请在外头稍候片刻。”
王玫眨了眨眼睛,心里禁不住一哂。这位小娘子果然太年轻了些,过于急切反倒是起了反效果而不自知。她并非诚心实意喜爱阿实,而是存着接近他和阿韧讨得贵主、郑夫人欢心的心思,敏感的阿实才会对她反感罢。
“郑娘子与贫道皆是客人,哪有客人招待客人的道理。”她微微一笑,垂目道,“有阿实、阿韧小郎君招待我便够了。”她这样说多少有些不客气,但这位郑娘子方才语中的轻视却很难让人客气得起来。何况她又是方外之人,不卑不亢很正常。论起来,她与她都是客人,也没什么孰高孰低的道理,委婉拒绝的理由也很正当。
郑四娘雪白的脸颊上涌起了红晕,她还想再说什么,崔简却接道:“清净道长是叔祖母的客人,不劳表姨费心了。”他说罢,便凝着一张小脸看向旁边的仆婢:“还不去厅堂里通报?”
其实,早便已经有仆婢进厅堂通报了,李十三娘笑着迎了出来,扫了郑四娘一眼,又看向正从葡萄架下走出来的郑三娘:“清净道长可算是来了。吾家阿实、阿韧如今也能替长辈们待客了,真是令人惊喜得很!来,都赶紧过来!”她挽着王玫的手臂,朝着郑氏姊妹点了点头,便缓步走向了厅堂,压低声音道:“旁支就是旁支,这对小姊妹也实在是太心急了。”身为陇西李氏嫡支嫡女,她本来便能用出身来藐视这对姊妹。
王玫笑而不语。也许因为不像预想中那般顺利,她们才心急了罢,将今天来的每一位客人都当成了潜在的敌人。葡萄架下还不知是怎样的场景呢,你讽我刺、风云诡谲、没有硝烟的战场什么的,想起来就替这些少女们累得慌。
厅堂里,五六位贵妇正簇拥着真定长公主与郑夫人立在一架屏风前细细欣赏。那屏风以紫檀为骨架,共十二扇,上头很应景地绘着金秋时节的曲江池。只有赭色与水墨相间的浅绛山水,明显便是崔渊近期所作。
王玫只能瞧见最外头的两扇,以赭色作为秋叶之色却并不显得过沉,勾勒出的线条不轻不重,美感十分独特。她不禁多瞧了几眼,李十三娘低笑着在她手臂上捏了几下,愉快地使了个眼色。
“不愧是崔子竟的画,淡泊明远,繁盛下见萧瑟,很有秋意。”
“若不是知道这是崔子竟献给贵主的节礼,真恨不得自己搬回家去才好。”
“李夫人说笑了,这十二扇屏风便是你我几人想抬也抬不起来呢!”
“说起来,这屏风只得我们这几个妇人欣赏也太暴殄天物了。外头那群小娘子不是说想画菊么?不若也让她们瞧瞧崔子竟的画作,多少沾染些书画才华之气也好。”
真定长公主闻言,望了那位笑得温婉的贵妇一眼,勾了勾嘴角:“也好。横竖她们也已经画了一段时间,干脆便将画作也一同拿来,让我们品评一番。”她笑着看向身侧的郑夫人:“阿嫂以为如何?”
郑夫人浅笑道:“贵主说得是。”她想了想,又道:“说起来,子由与子竟今日也都在别院里罢。他们还不曾来见过各位长辈,也将他们唤过来罢,免得失礼。”按理说,在长辈们到齐的时候,作为男子的崔滔、崔渊就应该过来见礼。待到如今才过来,多少也有些其他的意思在里头。不过,在场的几位贵妇哪里会挑剔这种细节,暧昧地笑了笑之后,便十分配合地点头答应了。
又是赏画又是绘画又是评画,接下来莫非要借着互相评画来“选妻”?王玫心里感叹:她果然小瞧了这个时代的豁达,连相亲也能如此光明正大,真不愧是盛世大唐。转念又想到王十七娘说的“鳏夫选妻”,她的嘴角便禁不住挑了起来。
“阿家,清净道长来了。”李十三娘适时地出声道。
真定长公主望过来,脸色柔软了许多,嗔道:“怎么这时候才来?”
王玫躬身行礼,笑道:“贫道带着侄儿侄女一同来的,心里好奇贵主给他们准备了什么玩乐,便跟着去瞧了瞧。见小郎君、小娘子们皆顽得很开心,这才过来了——路上还偶遇了崔家的小郎君们。”因郑夫人在,她便没有唤崔简和崔韧的小名。崔简听了,抬头悄悄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嘴唇。
“清净道长和阿实总是很有缘。”真定长公主笑道,“阿嫂说是不是?”
郑夫人以近乎审视的目光望着眼前这位面容秀美的年轻女冠,略颔了颔首:“许是道君保佑罢。”这是她第二次见这位王家的归宗女,与记忆中那个沉默内向的形象也并没有太大的出入。若说颜色,外头那群小娘子里容貌上乘令人见而难忘的便有好几位,她顶多只能算中上而已。若说气质,比她更清冷出尘、优雅雍容的小娘子也并不是不曾见过。然而,这年轻女子却有着独到的吸引力,淡然中隐见执着,平静中隐见热烈,自持中隐见随性。一双清澈平静的乌眸里透着善意,光是瞧着,便让人满心的焦躁都不由得渐渐缓和下来。由经历而沉淀下来的性情,确实是那些未曾出阁的年轻小娘子所无法企及的。
“却不知这位是哪个道观中的道长?瞧起来很是仙气飘飘,看着便令人觉得舒服呢。”一位贵妇问道,看向王玫的时候目光十分柔和,“总觉得很是面善,就似在哪里瞧过一样。”
王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贵妇们的记性通常需要人“提醒”才能“彻底”好转。而像她这样的寻常之人,当然记得很清楚。这位夫人正是王十七娘的舅母,鸿胪寺卿崔家的夫人。几日之前,她带着王十七娘等几位小娘子走出公主府的寝殿之后,曾经与她错身而过。
李十三娘掩口笑道:“萧夫人莫不是忘了?前几日在公主府便曾见过一面。”
那位大概出身于兰陵萧氏的萧夫人作恍然大悟之状,又微蹙着眉打量了王玫一番,道:“瞧我这个记性,可不是么?那日回去后,十七娘说这位道长应该是她隔房的族姊,我还让阿韦陪着她去了一趟王家。听说你们族姊妹关系很是不错?脸庞儿看起来也有些相像呢!”
“是。”王玫向她行礼,微笑道,“与十七娘已有些日子不见,能在长安再遇,贫道也是惊喜得很。”
“原来还有这一层么?”真定长公主笑盈盈地接过话,显然心情很不错,“我一直觉得与清净很有眼缘,也不知她这族妹又是什么样的?阿萧,还不赶紧让你们家的小娘子都进来让我再瞧瞧?”唤王十七娘一人进来显然不合适,因此她便让萧夫人带来的小娘子们都进厅堂。
不过,郑夫人瞧了瞧王玫与萧夫人,笑道:“还是都唤进来罢,也好问问她们画得如何了。”她不能厚此薄彼,更不能眼睁睁看着郑三娘、郑四娘失去了优势,也只能委婉地请真定长公主给她一个面子了。
真定长公主遂颔首道:“阿嫂说得是。”
李十三娘脆声笑道:“阿家也不妨猜一猜,哪一位才是清净道长的族妹。”
这话却是接得很巧妙,真定长公主兴致勃勃地点头赞了自家媳妇一句,又将崔简、崔韧和王旼都招到身边,慈和地笑道:“阿实带着大郎、王二郎来见我们么?听说你也没让人指路?也亏你能找着地方。莫不是谁和你提过,要在这个院子里饮宴?”
崔简摇摇首,答道:“阿爷说,重阳有三件事要做,插茱萸、登高、赏菊。别院里最高的山坡就在这里,我想招待客人的院落应该也离得不远。来到这里之后,院子外面又摆满了菊花,里头还有笑声。有客人在,祖母和叔祖母一定在这个院子里。”
“可真是聪慧得紧。”
“像足了他阿爷呢。”
“再过些年,可不是又一位博陵崔氏的好儿郎。”
贵夫人们都露出了和蔼的笑容,纷纷出言赞赏。
郑夫人与真定长公主听了,心里自然是妥帖得很。因郑夫人第一回见王旼,便取了个流光溢彩的双鱼玉佩与他,又细细端详了他一番。即使一向觉得家中孙儿们都个个顶尖,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唇红齿白眼睛灵动的小郎君确实非常不错。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不论在宦途上如何,家中儿孙的教养却当真是半点不差的。
“多谢世祖母。”王旼露齿一笑。他这小模样让其他几位夫人也爱得紧,纷纷解囊给他见面礼。收了一圈下来,他手里拿了一堆礼物,统统都塞给王玫保管。崔简也是第一次见这些夫人,也得了各式各样的玉佩玉饰,都交给了郑夫人。崔韧年纪小,看着有些眼红,也伸出小手,望向郑夫人。
郑夫人失笑,给了他一个紫葡萄玉佩。他还不满足,真定长公主将他牵到一旁,笑着数落道:“真是宠坏你了,这些世祖母你都见过多少回了?哪能回回都想着见面礼?两位兄长都可都是头一回见面呢。何况,你还缺这些东西么?”崔韧是她唯一的孙子,公主府所有的珍宝奇玩都是留给他的,自小也都见惯了这些,当然并非眼皮子浅的孩子。
然而,崔韧才不过三岁,哪里懂得这些。小伙伴们有,他没有,心里就是觉得不高兴,仍然攥着紫葡萄玉佩不放。崔简想了想,从他得的一堆礼物里挑了一枚团在一起的玉猫饰送给他。他顿时笑得眯起了眼睛:“阿兄真好。”
王旼看了,也蹬蹬蹬跑回王玫身边。王玫给他拿的却是李氏另外准备的礼物,一枚雕琢成小白兔的镶红宝石玉饰。又得了礼物的崔韧也毫不吝啬地对他绽放出笑容:“二郎也好。”
真定长公主忍俊不禁,揉了揉崔简和王旼的小脑袋。
“真是心善的孩子。”这番举动又引来了贵夫人们的称赞。她们瞧着崔简的时候,目光也越发温柔。王玫看向崔简,果然发现这孩子垂下脸,转身依在了郑夫人旁边。他实在是太敏感了,但凡投向他的视线里有些什么别的算计,便能感觉出来。而这些正在心里盘算着这位原配嫡子性情极佳、容易相处的贵夫人,大概只是以为他害羞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如约挑战双更……
上午的完成了……下午睡一觉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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