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高纪事》

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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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西城一行,陈茜有感,又听说曾有许多百姓于侯景之乱以后移居到建安、晋安及羲安等郡,于是在三月乙未这一日下了诏令,让这些二度遭遇战争的可怜百姓迁回到家乡,并命令当地人不论富贵与否都将经历过这两次战争的女子释放,不再为奴婢。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给了我一个令我吃惊的答案,他说:“离开家乡,又历经几番灾难,残喘苟活着,心里最大的愿望不是遥不可及的和平,而是回到家乡,与亲人朋友相聚,对家乡的思念是人的本性。”

我低头沉默,许久,方才出语:“那你,打了那么多年仗又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是不是也很想念吴兴的下若里?”

陈茜仰望蓝天,出乎意料地叹息一声:“确实很想啊,小时候所经历过的事情似乎都被时间凝结在那里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继续问道:“你有想过要回去看一眼么?”

他垂眸着,轻启唇,这一句话里透着深深地无奈:“想归想,行动归行动。眹如今的龙体已经大不如前了,先前才刚病愈,为了你又长途跋涉一程,要是又经一轮长途跋涉,眹恐怕……”

不等他把话说完,我从他身后用双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他将我的手掰下来,回头,抬起右手摸了摸我的头:“你伤心了么……”随即安慰我一句:“眹到这个年纪,又日夜操劳,身子变虚是正常的,好好调养就没事了,眹会长命百岁的,你就放心罢。”

我微微点了点头,稍稍侧了脸靠着他的肩头,双臂环过他的身躯,将他轻轻搂住。

十几年了,我从一个织草鞋又卖草鞋的贫民转变成他身边的一个娈童,又从娈童转变为武将,又从武将升任为朝臣,这一切,都源自当年那第一眼的邂逅,逐渐产生的爱与誓约,以及此后的信任和不离不弃。

我是怎么一路走到今天的?十几年,经历起来很漫长,如今变作了回忆就感觉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就感觉只是一个短暂的梦,人生如一梦。

轮回一日,周而复始,确实是短暂的人生,但凡是活着的时间里经历了最勇敢、最幸福、最骄傲、最无憾的事情,大概……就是一个人的生命达到辉煌了罢。

谁都会消亡,只是时间不同,方式不同,场地不同,原因不同,实属自然。我曾听说过,只要不被人淡忘,那么就证明这么一个生命值得诞生,如果一个人消亡以后,在岁月里渐渐被别人所遗忘,那便是万分可悲。

陈茜,定然是不会被人们所遗忘,尽管没有做出前人那般伟大的事情来,却已为自己江山的百姓过度操劳。若非一心一意想要使久经战争的江山恢复成宛如汉朝之时的繁盛和安然,他便不足以变成如今这副虚弱的样子,令人堪忧。

“嗯……你会一直坐在这个帝座上,比齐国的高洋还要长久的。”我作出答复,心里却没有言语那般镇定。

身为散骑常侍一员,我没有办法甚至没有资格劝阻他不要再像过去那样操劳下去,只能在平日里夜深人静时给他端上安神茶,或者在平日里给他多多捶背。

御医馆那边,听闻陈茜的身子一日不比一日,御医便常做嘱咐,也建议御膳房将陈茜的日常膳食改为清淡为主、适时进补。

宫中有人建议他将高丽国敬献的方物高丽参配以乌鸡合炖,他却把它分给了年老的太后,自己不吃。

他平时喜欢吃炖肘子,御膳房里的总管阿禾从我口中晓得他身子虚,就命令厨子日后都要将肘子炖得烂烂的。日后,凡是过佳节要喝酒的,也都不让陈茜喝什么女儿红之类的酒了,只给他屠苏酒一类的药酒。

陈茜最不喜药酒的那股气味,闻了就要掩鼻,一见桌上摆上的是那褐色的药酒,就要板起脸,没了好心情。

我劝了他许久,最终实在无力,只能道:“……以前你也总是对我说药酒对身子好,叫我喝,现在自己却不肯喝下。”

陈茜亦也听了许久,但最终被这一句说动了,端起了酒杯:“算眹欠你的。”

我立在一旁,继续道:“御医说,药酒固然对身子好,但是不能大饮,只能喝一两杯。这样,才是真正的对身子好。”

陈茜饮完那杯药酒,一脸痛苦模样,道:“想喝酒,只能喝一杯药酒,看来,眹非要戒它不可了。”

我微笑着回道:“你只是龙体虚弱,所以不能大饮酒水而已,犯不着要戒的。”

陈茜并没有因此而得到慰藉,轻轻一叹。

我又补充上一句:“龙体要紧啊……”

老太监走进来,收拾了桌案,跟着插嘴:“是啊,皇上龙体要紧!切不可再像以前那样了。”

陈茜瞥了那老太监一眼,又瞥了我一眼,纳闷着,不由嘀咕:“眹只是病愈体虚,又不是不能跳不能走,现在幸好膳食只是清淡为主补品为辅,要是天天喝人参鸡汤,天天吃灵芝仙草,眹没病也得补出毛病来了……”

我听了,暗笑不答,过了几日,又陪他到花园去散心。一同陪去的韩念华在我每日的教诲下,只要一见陈茜不太高兴的神情就陪他说话、逗他开心,省下了我的操心。而陈茜抱着他与他说话时,竟一时忘了我的存在,将我抛弃到九霄云外去。

几个人正在亭子里歇脚,忽然,安成王陈顼不请自到,向陈茜行了一礼。

陈茜不询问他过来的目的,只请他坐下。

那安成王一坐,便打开话腔:“臣弟去年听闻皇上生病,又听闻病后体虚,就派麾下到宝髻寻一株奇花。”

我和陈茜一听,面面相觑,陈茜不解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怎么眹前所未闻?”

安成王看似早做了准备,平静道:“臣弟以前也不知,但自从在周国做了人质以后,便也听说了周国西境之外之地。周国西边境外是为雪地高原,深处有神仙居住,有一支部族名为宝髻,听说世代与神仙同居,只不过,神仙在万丈雪顶之上,而部族生活在山脚。”

“哦?”陈茜发出一声奇叹,除此之外,无其他言语。

安成王继续说道:“周国人说,在那里生长着一些奇花,形似菊,但却红如火,此花采摘下来好比灵芝与人参,每日仅用少许来泡茶服用,日子久了,能使体虚者恢复健朗。”

“哦!?”陈茜听了之后,再度发出奇叹。

安成王又道:“所以臣弟想为皇上摘取一株回来,特意派了人前往雪地高原去了,但愿他们能平安地将那株高原上的红花采摘回来,献给皇上养养龙体。”

陈茜叹了一叹:“既然是有神仙住在那里,那里一定十分危险。神仙不见世外人,定然不会让世外人轻易靠近,况且那里是极寒之地,你的人恐怕是有去无回了……”

安成王垂眸,沉吟了片刻以后,仍旧是一腔平静:“皇上不必担心,万事总该有个尝试,若是他们得以执红花返回,也是足以荣耀一世的。”

陈茜也是沉吟,随之答:“你这番有心,眹记下便是,就不勉强他们把东西带回来了。”

安成王低头,恭敬道:“是,皇上真是慈悲为怀。”

陈茜说道:“难得你来见朕,咱们兄弟俩来下棋,杀一盘,怎么样?”

安成王不敢抗令,恭敬地接受了。

陈茜随即将韩念华放下地,命令他道:“找你爹去。”

韩念华一转身,马上扑入我怀里。

我领着这孩子,跟随着陈茜离开凉亭,走在陈茜和安成王的身后。

陈茜又对自己的亲弟弟说:“眹听说,最近是你在教太子学骑马?”

安成王回言:“太子怎么说也是臣弟的侄儿,臣弟自然也要尽教导之方。”

一席话,陈茜听得面上很是高兴,就不知心里的真正想法是如何,我只在他们身后听着看着,他们的言语和神情是否是与内心一致皆全然猜摸不透。

静心阁里,他们对坐、执棋子、专注沉思,不多闲话,面庞上很镇定,棋盘里却杀气浓浓。

我一面泡茶,一面回头瞅瞅陈茜的神情,他执棋子沉思了片刻以后才将它落定在棋盘中的一点上。

御膳房里的宫娥将核桃糕送过来了,搁在我泡茶的案子上,我瞧了一眼,见是梨花形状的,还闻到了它甜丝丝的蜜汁香味。

陈茜准我在他还未食用膳食前最先尝试味道,但甜腻的糕品向来是我所不喜食的,因而只用指腹沾了核桃糕的表面,然后轻舔指腹,觉得甜了就认为是好吃的糕品了。

除了核桃糕,八宝盘里还有一些山楂糕,我回头又瞥了陈茜一眼,见他还在沉思,就偷偷拿了一块,坐在旁边吃,亦也分了一半给韩念华。

等我们一大一小两个人把一块山楂糕吃完了之后,陈茜仍旧毫无察觉,仍旧低头思索着棋局,即所谓的‘当局者迷’。

安成王落下一枚棋子,忽然出言:“天嘉四年,诛杀侯安都以后,司空这个位置一直空着,是皇上心中还没有适合的人选么?”

陈茜微微怔然,执着棋子,似乎脑中的棋路被这一番话给打乱,久久没有落棋。

我见状,正想张口,但却被陈茜抢先回言,他看起来有些严肃,回道:“这件事,不用你操心,眹自有安排。”

安成王一听,面上微微失色,只恭敬道:“是……”

陈茜手中的棋子终于稳稳地落在了棋盘中,这时,安成王提醒他一句:“皇上,这一局,你输了。”

我一听,更加确定他方才是乱了脑中的棋路。

陈茜不以为然,命人收回了棋子,又唤我端上茶水,他喝了一口茶水,对安成王认真说道:“你心里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别拐弯抹角的。”

安成王十分恭敬,把心兜里的话都和盘托出:“皇上实在慧眼,其实臣弟……想毛遂自荐。”

陈茜严肃起来,确认似的问道:“你想升迁为司空,替代侯安都的位置?”

安成王恭敬如是,答言:“是的。”

陈茜垂眸,陷入了沉吟之中,半晌不答。安成王盯着他的神色好一会儿,隐隐有些着急,嘴微微张,就是不敢出语。我看在眼里,在心里等待着他的答案,只是等待着,并不管他的决定是如何。

半晌之后,陈茜终于张口,但挤出唇齿的并不是答案,而是试验:“先下第二局罢,如果第二局你也赢了眹,眹就认定你的能力。”

承诺一出,安成王如胜券在握,眼眸里不经意间露出些许喜悦,一口答应下来,干脆举棋,落定。

我回头望望韩念华,看见他眼巴巴地望着案子上的核桃糕,看见他把指头放进嘴巴里含着,登时明白他的心思。

本该是请示陈茜,但我生怕打扰了他脑里的棋路,便没有开口,又怕韩念华哭闹,只好大胆地拿了一块核桃糕,放在他手里。

他吃得很是开心,碎屑落在衣服上却全然不在乎,还得亏得我替他拍掉。

他吃完了以后,饮下了一杯茶,显出心满意足的神情,宫里的规矩他也稍稍懂一些,因而不敢多吃。

过了半晌,他扭扭捏捏地小声对我说要去茅厕,我拿他没有办法,知晓陈茜这个时候暂且不需我的侍奉,便带他出了静心阁。

当我带着他回去,并嘱咐他不许再贪饮茶水的时候,突然听闻陈茜咳嗽又起,又连声唤我,顾不及韩念华,我忙去给他倒茶,有些手忙脚乱。

陈茜连咳了一阵,大约是见我迟迟没有端茶过去,开始不耐烦:“怎么那么慢!”

我往杯子里倒了茶水,生怕急步端过去只会狼狈,便宁愿被他痛骂一顿也要不急不徐。

他饮下了一口茶水,润润喉咙,稍稍平了咳,抬起头瞅我时,眼里微微带着点儿怨气。正当我好奇地望向棋盘上的激烈之战时,不由怔住了——棋盘上,他的布阵险而难攻,克制住了安成王大部分棋子,但是,却是让安成王有机会一棋定下了险局,出奇制胜。

……怎么搞的?又输了。

我心里对此不由纳闷,再瞅陈茜,他仍是不以为然的神色。

安成王显得十分得意,开了口:“臣弟洗耳恭听皇上的决定。”

陈茜又悠然地饮下一口茶,缓缓道:“你心知肚明的,何必还要眹再多费唇舌?”

安成王面带笑容,又诚邀:“皇上愿不愿意与臣弟再下第三盘棋?”

陈茜摆摆手,道:“不用了,你陪眹也快大半日了,回去陪陪安成王妃罢,眹自己走走散心、晒晒太阳。”

安成王起身,迈步离开了静心阁。

陈茜命人撤下了棋盘和棋子,把杯子递还于我,莫名叹了一叹。

我很好奇,便问他:“怎么了,要不要唤御医过来瞅瞅?”

陈茜起身,在屋里慢慢走动:“只是偶尔一小咳,没有什么大碍。”

我在意着他连输两盘棋的事,甚是可惜道:“没想到安成王的棋艺这样厉害,把你都给打败了。”

话落,陈茜却是轻哼:“第一盘棋,眹确实是输了,但是第二盘棋,眹要是不故意输给他,他能赢得了么。”

故意……?

我微微吃惊,猜测道:“原来你是想给安成王一个机会?”

陈茜不得不坦白心里所盘算的事,说:“安都不在,司空这个位置该任命给谁,眹确实心里没有个底,因为这些年来叛党实在太多,眹担心把这个职权交错了人。今日他斗胆前来自荐,眹觉得亲兄弟之间应该会靠谱一些,就干脆成全了他。”

“可你在怀疑他和他的能力。”我将第一直觉坦然脱口。

陈茜露出笑容:“眹的这个皇弟有些狂傲,眹担心他夸下海口却能力不及,不过,既然同父同母,心脉连一,眹不能薄待了他,先让他尝试一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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