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他们谈聊了一个时辰余,这段时间里,我一直站在陈茜的身旁候着,不言不语,也不敢斗胆坐下来歇息,甚至是喝上一口茶水。
话聊完了,妙容也本想要陈茜陪同前往御花园散心和赏玩,但陈茜出奇地回头望了我一眼,当下拒绝了。
他拒绝她的理由也很简单,便是要忙政事。妙容自然是相信的,没有强求,起身就带着那名宫娥起驾回宫去了。
沈妙容走了以后,陈茜开始憋不住了嘟喃,抱怨着:“妇道人家真是闲话堆成山,啰啰嗦嗦的。”
我一听,心里不由纳闷,想道:明明是你自己跟妙容聊得不亦乐乎,还能怪她么?这分明是在为不理会我而找的借口。
他不知我所思,也猜不出我的心思,将那件绣品胡乱铺在案上,又瞧了一瞧,终于冲我开口:“阿蛮,你觉得是咱们的江山大还是这件江山绣品大,是咱们的江山秀丽浩瀚还是这件江山绣品绣得秀丽浩瀚?”
我直言道:“自然是江山大,自然是江山秀丽浩瀚了!此物绣得再美,也仅仅是布织的大地,丝线堆结成的江山美景,真正的江山可不及于此物。”
陈茜将它再次折叠起来,交与老太监刘公公,吩咐他一声:“叫人把这件东西挂在御书房的壁面上,眹要天天看着它!”
刘公公点头回应,带着那件东西退下去了。我登时,忽然明白了沈妙容献上这件东西的用意,并且,此刻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这件绣品,每针每线皆出自她之手,陈茜在欣赏这绣布上的陈朝江山之时也会免不了记起沈妙容,思念沈妙容,真当是‘一石二鸟’。
殿内沉默了片刻,陈茜又开了话匣子:“昨日是九九重阳,明日眹为章昭达送行时,就赐给他一杯菊花酒,你觉得如何?”
我想起这种酒听说能够祛灾祈福,是吉祥酒,丝毫不思量就点头应同:“虽是过了重阳,但把此酒赐与他,说不定能够打得胜仗。”
陈茜答道:“正是如此!眹赐他这一杯酒,就是要他打胜仗回来!”
我想了一想,好奇问道:“先帝当初喜欢在寺院前为出征平乱的大将送行,你看看这次是效仿他,还是到建康城关前去送?”
陈茜很是果断,答道:“当然是效仿先帝了!”
我闻言,皱起了眉,因为——在建康城,光是寺院就有上百所,多得就像稻米一样,数也数不清:有华严寺、大庄严寺、香林寺、长芦寺、光宅寺、弘觉寺、耆阅寺、普德寺、瓦官寺、甘露寺、永庆寺、蒋山寺……
华严寺,初建于前朝,坐落在安德门外小村子里。大庄严寺,初建于晋朝永和四年,初名为塔寺,此寺乃是镇西将军舍出宅邸而建。香林寺,初建于前朝天监年间。长芦寺,初建于前朝,坐落在建康城北。
光宅寺,建于前朝天监七年,原是前朝武皇帝萧衍的故居。弘觉寺,建于前朝天监二年,乃是朝中大将徐度捐资所建。耆阅寺,建于东晋朝,坐落在建康城北鼓楼附近。普德寺,建于前朝天监年间,坐落在建康城南中华门外的雨花台之西北。
瓦官寺,坐落在建康城内中华门西南隅花露岗。甘露寺,建于东晋朝初年,坐落在雨花台。永庆寺,建于前朝天监年间,为萧衍之女永庆公主舍宅捐资所而建。蒋山寺,建于前朝天监十三年,是萧衍为安葬宝访和尚而建。
然而,因为发生过皇帝舍身之大事而被记载于书册传于后世的寺院,除了大庄严寺,却还有一个同泰寺。此寺建于前朝普通八年,有传闻说,萧衍每日早晚必到此寺诵经礼佛,以此为天下百姓祈福消灾,且他一生之中竟然舍身为僧四次,赎钱不可估量。
当年,侯景便是因为他的这一番奇怪嗜好,才趁机起了叛乱,使得这位信奉佛门的英明皇帝终究落得个饿死在宫城的凄惨下场,而这座寺院在侯景之乱以后,被兵将点火浇油,焚烧成了灰烬,可惜至极。
如此众多的寺院,陈茜只能选择其一,他思量许久,终于下了决定,对我说:“建康城内外寺院多如麻,眹只择选一处,就在瓦官寺前吧!”
话落,见我没有异议,他便唤来当值的太监,命令他将口谕传于章昭达。
第二日一大早,陈茜乘着马车带我前往中华门西南处的花露岗,我仍是不肯与他同乘一辆车,只骑着马,威风凛凛地跟随在那车子旁边做护驾。
到了花露岗,他在那寺院门前从马车上下来,那些小和尚们听说皇帝驾到了,纷纷欣喜着跑到寺院大门,从门的缝隙里探出头来瞧一瞧陈茜,当他一回头,他们又立即把脑袋缩了回去。
陈茜微微不悦,冲他们脱口一句:“有什么好怕的,眹又不会吃人。”
我听之,笑了一笑,看着那些缩回去的小脑袋又悄悄地探了出来,个个面上都带着嬉皮的笑。
不久,章昭达赶来了,陈茜先带他入寺内,上香礼佛,出到门外以后,才命人端上一杯菊花酒。
他执起酒杯,递给章昭达,叮嘱道:“爱卿,此乃菊花酒,你饮了之后,此次战周迪只准胜仗而归!”
章昭达当即应允:“臣一定不负皇命!”随之爽快地一饮而尽,将酒杯放回丹木托盘里,向陈茜恭敬地拱手一躬,立即转身率兵将启程奔赴沙场。
陈茜迟迟没有上马车,一直目送章昭达及众兵将全数离开花露岗,看那一片几乎能遮天蔽日的旌旗一边在风中飘扬一边渐渐地与兵将远去。
我轻轻叹了一叹,走到他的身侧,出声劝他:“回去了吧?你的爱将已经走远了。”
陈茜抱臂在胸前,目光依旧没有收回,答道:“有时候,眹也想脱下黄袍,穿上戎甲,像以前那样驰骋沙场,那种手握人命的感觉在眹的心里至今还觉得很爽快。”
我以右手叉腰,提醒着他:“喂喂喂,这像是一个整日烧香拜佛,撰写忏文,还在佛像和众僧面前自称是菩萨戒弟子的皇帝该说的话么?难道就不怕现时现报?”
陈茜的唇角勾了起来,仅是微微,一转身,上了马车,唤我:“骑马,你一路上够威风了,上来罢。”
我下意识地摇头拒绝,他又立即下车,一言不发地将我横着抱起,直接丢入车内,我在车中最里头慢慢地坐起,觉得浑身皆在作痛。
他紧接着上了车,坐在我身旁,命令马夫和随驾的侍卫起驾回宫,在车上,他一手搂着我,好似怕我会跑掉。
我轻声抱怨:“撞疼我了,再粗鲁一点,我看我这身骨头都要再接过一回了……”
陈茜一脸平淡,口气稍有些无情,他说:“谁叫你不听眹的命令,眹没有将你手手脚脚捆起来再扔进来,已经是大慈大悲菩萨心肠了。”
我心里不服,但也只有闭上嘴的份儿,随他返回宫城。
章昭达率兵出征的五日以后,江南的庄稼人开始种冬小麦,自从陈茜下诏发放种子后,穷得买不起种子的庄稼人只须去官府领,便可以耕地下种。
经过七、八月夏暑暴雨的洗礼,河流丰满,水库丰足,耕土也很滋润,最适宜耕种,庄稼人乐得其所。陈茜在百忙之中,也抽出闲日,携我一同至他所下诏修建的水库察看一番,连沟渠也不肯放过。
沿着沟渠,在耕田里的阡陌上走,至一座翻车前,陈茜止住了步,抬头望向翻车之上的两个小童。那俩小童把手扶着横竿,双脚踏动着大轴两边的各两个小木棍,一直没有停下来歇息。
陈茜不由心生怜悯,冲他们大呼一声:“你们年纪这么小,怎么也跑到地里来干活啊?赶快回家玩耍去!”
那俩小童回头,不说话反而笑了,陈茜大为不解,见我也跟着他们一起笑了,更甚疑惑,稍稍有些不悦,说道:“笑什么笑,莫名其妙……”
我收敛住了,为他解惑:“他们就是在玩耍呢!大人要干农活,又不放心孩子,就带着他们过来,他们只是踏着它玩儿而已,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这么玩耍过。”
陈茜沉默了,过了片刻,才回答:“眹这个时候,都已经在私塾里跟着教书先生读书了呢,你却还能在田地里在家里跑来跑去,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言语里有些令人诧异的嫉妒。
我当即下了断言:“人不同,家业不同,道也不同。”
陈茜举步走近那座翻车,出声询问那俩小童:“没有大人管你们么,你们的爹娘呢?”
小童停止踏动小木棍,抬起手,指向身后田地里的那些忙碌的庄稼人。
至于他们指的是哪一个,陈茜也不去细细追究。
那小童却忽然问他:“叔叔,你是有钱人家,怎么不去大城,跑来这里玩?”
如此天真,陈茜不觉笑了,不答反而问他们:“你们怎么知道叔叔是有钱人?”
小童答话:“我娘说过,穿的衣衫不是跟我们一样的粗麻破布的就都是有钱的人。”
陈茜的心情很是欣悦,又问他们:“那你们可知叔叔是干什么的?”
那俩小童想了片刻,皆是摇头,表示不知。
陈茜不直接道出身份,只拐弯抹角地告诉他们:“叔叔啊……叔叔如果说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皇帝,你们信么?”
那俩小童听罢,竟然再次摇了摇头,令他大为失望。
他难以置信道:“怎么不信呢?难道叔叔不像是个当皇帝的人么?”
小童坦言:“我娘说过,皇上那样尊贵的人是不会轻易出宫城的,平民百姓一辈子都见不到他,只有当大官的能见。”
陈茜板起了脸,随后说:“叔叔也教你们一句话:皇上也是有脚的,也会到民间溜达,因为皇上也是平凡人,并非神仙。”
那俩小童听了,瞪大眼睛,脱口:“叔叔好像见过皇上?”
陈茜僵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无奈之下,只好为他圆场,对那俩小童笑答:“见过的,见过的,皇上很仁慈,很勤政,最喜欢像你们这样的小孩儿了。”
那俩小童互相对望了一眼,问我:“真的?皇上不凶么?”
我答道:“规规举举地做人,皇上不会凶,不过,要是老奸巨猾,奸诈无比,皇上不仅凶,而且还要吃人命哦!”
小童吓了一大跳,其中一个回头对另一个说:“弟弟,以后咱们要是到了京城就要做好人,要是做了坏人,咱们就不去京城了,爹娘都说过了,山高皇帝远,咱们当了坏人只要躲得远远的,皇上就不知道咱们是坏人了。”
陈茜微微动怒:“你们……”
我见势不妙,忙拦住他:“他们只是孩子,这么天真也是正常的,何必跟他们计较。”
他看在我的面子上,收敛住了,转身就走,不再想要理会他们,而我,也唯有带上侍卫紧紧地跟上他。
一路走着,到了湖边,陈茜随意往杂草丛里一坐,便做歇息。
我立在他身旁,他抬头望了我一言,见我不坐,立即将我拉扯下来一同坐,倚靠着肩,手牵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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