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大军向南前进,披星戴月地赶路,经吴兴,下至钱唐,一切都是小心翼翼,一切都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是夜,大军抵至下淮,此时那东阳太守留异的部下仍在其所筑的抵御城内戍守,主将一发号施令,众将立刻勇猛地冲上,摆出弓阵,以万箭袭击其哨兵。
留异军始知朝廷遣来平乱的兵马,慌慌张张地冲出来抵御,因为此前毫无准备,他们的阵势显得很是涣散,我趁势骑着马、手握着长戟率自己的部下冲上去,刺穿多少个活躯,斩下多少头颅都全然不在乎,偶然一个回头,朝尾随着自己的部下大喝一声,“杀!”
他们英勇善战,毫不畏惧,就像从镜子里分出来的很多个我。敌军从城里蜂拥而出,我率自己的部下退到则夷布好的弩阵之后,看着冲过来的敌军一个接一个地在万箭里人仰马翻,身中数箭。
敌军自己也有箭兵,见势,匆忙摆开了弓阵,反击我军的弓阵,则夷立刻命令他的箭兵退到盾兵之后,我军的盾兵很快在前方立起了铜墙铁壁,阻拦飞来的箭矢,双方皆有死伤,但敌军死伤人数较多。
渐入深夜,靠着零星几只火把照出的光亮,众兵紧紧握着锋利的凶刀以及长戟杀入敌阵,不管脚下踩踏的是何人的残肢或头颅,只为月光铺照下而大发残性的狼血,此时的情景,根本没有什么人性可言!只有为了活命而抵御,只有为了胜利而残酷地撕杀,鲜血染了地面、染了城墙、染红了我的双手……
将近亥时,敌军所剩的五千人最终弃械,向我军投了降,我军收拾整理了一番敌军所筑的抵御城,因觉得方便,索性就以此地为营,暂居歇息。
才刚打得了第一场胜仗,安都就高兴不已,命人在城中摆了酒席招待我。
我换下了一身血衣,穿上干净的衣袍去赴宴,一见他很随性地斜坐在灯笼下方,满面春风得意,便一边上前一边开口不满:“你别这样,要是让皇上知道了,又该生气了。”
侯安都却是不以为然,笑了笑,说:“现在只有天、地、你、我,这又不是在御殿之上,碍不着事情的。”
我无奈,再劝不得,只规举地在他身旁坐下,接过他递过来的酒,双手托着小坛,与他仰面干了,喝干了一滴不剩,竟没有醉。
侯安都来了劲,喝完了一坛,又包起另一坛来,我伸出手,趁他还没有扯下坛封时,拦住他,劝他道:“喝一坛便足矣,可不能太贪,明日还要早起练兵还有共商计策呢!”
“没事,我的酒量比你大,喝完这一坛也不会醉!”侯安都嘻嘻着,仍不松手。
“安都!你听我的!”我一脸严肃,也紧紧的抓住他手中那坛酒。
侯安都见我如此严肃认真,才把手松开,让我把那坛酒拿走。我把那坛酒放远一点儿以后,他搔了搔头,脸上有些不甘愿。
“我知道你爱豪饮,但现在不是时候,等打败了留异再说吧!打败了留异,回京城复命时,咱们跟章大人一起上丰德楼,到那时,你爱喝多少就是多少!”
侯安都闻我一言,垂眸沉思片刻,随之答道:“好!为了打胜仗,我暂时不饮酒,等回京城以后再让章昭达请客!”顿了顿,他嗅了嗅自己的双手,似乎是嗅到了残留的酒的醇香,竟当着我的面吮吸各个指头,那滑稽的样子令我不由笑出了声。
转眼间,已是天嘉三年正月,我和侯安都仍在平留异叛乱的征途上,薄雪铺盖着大地,让平乱更为艰难,那几日,仗打在雪地里,由于路滑,我舍弃了马儿,跟众兵一起脚踏雪地,追击留异军。
殷红的血洒在雪里,分外的显眼,就像在白绢上连绵不断地绣出片片桃花,而滚落下来的头颅很快就被裹上了一层白霜,看不到面目,不会像从前那样显得恐怖,残躯倒在地里,也很快就被降下的雪花给掩埋起来,让这场战争……变得很‘干净’。
敌人朝我飞扑而来,我顷刻间发现满地白雪也有能用于作战之处,遂抓起一团雪,投向敌兵的双目,又趁他们擦脸之际,用长戟挥向他们的双脚,或用长戟之端将雪泼撒向他们的面目,趁机袭击。
在薄雪纷飞的时日里,我军千辛万苦,拼命击战,好不容易夺下了建德,留下几百人驻守,军队又继续深入留异军所控制的地方,将留异逐赶到了钱塘江附近。
我军即将攻至钱塘江,临江一战,必是水战,侯安都便在歇战之期,带随身侍卫前往有船或造船的人家,借出船舰数只,以备应水战。一切准备就绪,侯安都打算率水军由钱塘江溯江而上,顺势追击留异,但我觉得此策一定早已被留异所意料,故不苟同,心里觉得由陆路追击较为妥当。
侯安都思量了一会儿,亦觉有理,遂放弃原先的打算,采纳我的计策,由陆路追击留异,经过诸暨,于永康出兵袭击留异。
留异算错了一步,惊慌失措之下,留下部下几人及精兵五千人做抵抗,自己则领大部分军队逃往桃枝岭,我和侯安都见状,在斩杀了一千余留异军以后,也留下了两千精兵,率大军紧追留异。
至桃枝岭,真正的激战才真正开始!我骑着马,踩踏着地上的残躯与头颅,此时已是三月,野草在山间随意丛生,因留异在谷口竖栅筑城,不易攻进,遂与安都不再进攻,停留在崖下,且令众兵就地沿着河岸扎营。
因担心留异会遣军反袭我军,当日,我军也在此地修筑□□,用以抵御。
不久,侯安都以身犯险率自己的兵马突袭留异,他冲在前头,在乱军当中不幸身中敌军箭矢,鲜血从伤口处流至脚踝,我劝他好好休息不要再上沙场,他愣是不肯听从,虽行动不便,依然乘舆领兵至沙场杀敌,这般勇气,令我钦佩许久。
春至,老天必然会降雨,侯安都的伤未愈,却还跟往日那样与我商量计策,他想到雨降下来之后会淹没山谷,便趁时下令在此地筑起大堰。
侯安都带伤亲自监督筑堰之事,而此间,攻击留异便暂时由我担当,我率自己的兵马与涂则夷一道进攻,在裸石遍地的长长□□里,与留异的部下开战,骑着马还和从前那样拼命地击敌。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天下,是我们的江山……’
那日在太极殿上,陈茜亲口说的话在这一刻很奇妙地回荡在脑海里,突然,奇迹般地令我比往日更加上劲更加英勇——此役不能败,此役一定要胜!这个天下,绝对不能容下乱贼,因为它是‘我们两个人的天下’……
手掌似乎与戟的长柄连在了一起,胳膊也似乎充满了足够的力量,连斩数百人以后,却仍是无法停下,心坚定得不若以往的自己,咬着牙,紧紧地咬着牙,豁出性命一般,将这条□□内方圆百里都染出了血花,方圆百里之内,数之不尽的残尸与兵戈乱横满地,会如此时候怜惜他们的,恐怕只有谷风。
大概是见我像发了狂性,率弓箭军作为护军的则夷边发箭边冲我大喊:“大哥,小心一点!”
我斩断了敌兵的头颅,斩断了敌兵握着兵器的手,镇定地回了他一声:“我心里有数,放心好了!”
兄弟俩人相互配合,一直以来打得不少胜战,今日留异所立之栅难破,为了保存兵力,在斩杀了三千余敌兵以后,我断然与他率军撤返营地。
不久,侯安都所督筑的堰坝筑成,老天爷也开了眼,竟在这时降下大雨,一下便是几天几夜,水满堰坝,安都大喜过望,将才刚愈合一半的伤忘却于九霄之外,率军以舟舰撞毁留异城上的楼堞,不到半日便破了留异所立的栅栏。
留异见势不妙,匆忙间,携其次子留忠臣弃城逃走。我发现后,立刻与则夷率兵马追击,追到谷口,与他们在山野里展开激战。
那留忠臣为保父顺利逃脱,策马回头,挥刀向我冲来,我迎上去,与他抗衡,挥戟向他,哪知他很灵敏,避开后的刹那,单手抓住了长戟,他的血从掌上流出,但他丝毫不在乎,挥刀砍向我。
危险袭来,我立刻不带犹豫地翻身下马,拔出佩剑继续斩击蜂拥而上的敌军,并砍断留忠臣马儿的蹄,让他不能骑马逃跑。
留忠臣爬起来,赶紧奔跑,奔到护卫弓箭军之后,我追上去时,刚斩杀了几个阻挠的敌兵,数只箭矢就齐齐朝我飞射而来,我没有退路,只能用佩剑将其砍断,一面快速砍一面避开,如此,很是累人。
“大哥,小心!”
正当我已提不起劲再向前挥砍箭矢,一个声音传来,并有人将我扑倒,箭没有射中我,只是钉在了压在我身上的那个人,我捧起他的脸,发现是则夷时,不由大惊,他的背上满是箭矢,身体已经被刺穿,而他却是吭也没吭一声。
“则夷!则夷!”我急忙将他扶起来,呼喊他的名字,擦去他嘴角挂着的血,“你先撑住,等我擒到了留忠臣,马上送你去军医那儿!”做势要立起。
他紧紧地揪住我,摇了摇头:“只怕……是追不上了……只怕……我也快撑不住了……”
“则夷,别说傻话!你能撑得了的,等我回来!”
他微微含笑着,松开一只手,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锦囊,一张口,血又从他嘴里溢出,“帮我……帮我交给……宝乐公主……”
那声音异常微弱,使我不由悲恸,泪流下来,吼道:“你能撑得住的!”
“帮……帮我……就跟她说……我很喜欢她……只是……今生恐怕……不能娶……娶她为妻了……大哥……你一定要……”
我抓住那只锦囊,点了点头:“我一定帮你把话和东西带给她!”
他含笑着,突然闭上了眼睛,头往一侧偏斜,至此再也不动了。
我抹掉了眼泪,打开那锦囊,一看,原来里边是只好看的玉镯,重新束紧了口子,将它收到腰间,望了望四下那残酷撕杀的混乱情景,忙将二指含在口中吹出一声哨,将自己的马儿唤了过来。
则夷,我的好义弟,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死在这里!我一定要带你出沙场,带你回京城去!带你回去见缇燕……
马儿至我身前,我先将则夷的尸身放在马背上,自己再骑上马儿,一夹马肚,立刻冲向前方,继续斩杀敌兵。
杀至留异的骑兵前,有猛将拦住我的去路,一刀挥下,我避不及时,几缕发丝落下的当儿,项颈左侧被割出了一道口子,血流如注,顺势而下染红了我的衣襟,我忍着疼,劈开了对方的身躯,追击留异的护卫军。
日轮落山的时候,那些剩下的依然活着的护卫军全部投降,而留异已不知是逃往了何方。
我勒马在山丘之上,仰面向着夕阳,渐渐地闭上了眼——又是一次战役,又是一次胜仗,赢了……则夷,我们……
下一刻,我只觉得脑里突现一阵眩晕,身躯也是轻飘飘地,手抓不住缰绳,坐不久,就像木头一样笔直地从马上坠落到地面。
亲兵拥上来,当中有人扶起我的肩呼喊着‘将军’,我睁着眼,抬起右手,指着马背上的尸身:“则……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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