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此后那几日,我闲时,一大早就赶往留芳榭照顾病中的陈翾天,有时是上完了早朝以后才过去,早出晚归,无暇顾及陈茜的起居与吃喝,惹得陈茜异常不满,可他起先已答应过我,只好把怨言隐忍着,没有向我吐露半句。
每回去到留芳榭,翾天的心情总是不错,虽然,一直也没有见到她的病情有好转的迹象。
饭吃得很好,药也喝过了,可她就是那样不停地咳着,一次比一次严重,似乎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方能止住般。
我忧愁着,亲自到御医殿舍下求问御医,那御医皱着眉说,那病起初像极了风寒,便开了治风寒的药,结果却是无用,再诊了一回,又像是脾虚元气不足,又开了滋血养元的补方,仍是无用,诊来诊去,开的方子也不少,仍是摸不透疾根。
想起云光辛说的那一句吓人的鬼话——‘被无形的鬼怪吞噬魂魄’,我心里发慌着,抽空出了宫,前往妙风斋一趟,可刚到那里,妙风斋却极不寻常地提早关门打烊,绕到小后门才能如愿进到宅子里。
宅里上下所有人都在忙着收拾东西,让我顿生奇怪,我静静地立在院中许久,好不容易等到了云光辛闲下来过来招待。
他擦了擦额上的密汗,一脸抱歉道:“让你看到这样的场面,真是不好意思。”
“这是……要换铺子了么?”我猜测着,问他道。
云光辛摇了摇头,直接坦白:“我要走了。”
我大惊,问道:“去那里?”
他无奈答道:“回齐国去,昨日有人带话来,说高洋快要死了,”又补充,言指高肃:“他坚持要回去。”
齐国天子高洋要死了?
听闻这个消息,我愣了一愣。
“天保,‘一人只十’……他的测字果然准确,果然只能当十年的齐国皇帝,他死了,兴许陈朝有一段日子不用再担心会与齐国交战。”他说着,却是在庆幸,庆幸心里头一直认为是恶魔的人终于要离开人世。
“既然如此,在这里过得好好的为何执意要走?”我追问,又自行猜测:“是因为,他是高肃的亲人?”
云光辛颔首:“消息传来以后,我本来劝他不要回去,但是他说,‘可他毕竟是我的二叔’,我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回去了。”
“可惜,今日只有我一个人来,二弟他还在宫里头值事。”我遗憾道。
云光辛挤出一丝笑容,大度道:“没关系,大哥你来了就好,”随即掏出一块用于配刀剑系绳的玉饰,交给我:“这个,就请大哥替我交给二哥,就说是我赠他的怀念物。”
我看了看躺在掌心的玉饰,点头应允,立刻将它收起,随后又告知他:“对了,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翾天生病了,那病让御医诊了许多回也治不好,会不会真的就那样邪门,是有‘东西’作怪?”
云光辛起初是微惊,后来无奈叹了叹:“我总以为是几年后,没想到,竟然会如此之快,大哥,你若舍不得她,就多望望她几眼吧!”
“真的没办法救她了?”我不由紧张,试图求他找出解决的办法。
“除非她肯放下执念,不再死死抓着根本不属于她的姻缘,她也许还能苟且活下去,但倘若到了极限她才肯回头的话,亦没有用。”云光辛缓缓答道。
“极限,是什么时候?”
“当她出红之时。”
出红,必定与血有关。我牢牢地把他这番话记在心里,抬眼的一刹那,突然见他莫名地用右手捂住前额,不由起惑:“怎么了?”
他放下右手,样子很正常,笑道:“没什么,刚才只是觉得有些累,现在已经没事了。”
我盯着他的前额,无意中发现他眉心上方有一条若隐若现的青蓝竖线,此时有人叫他,未等我再看清楚,他已把脸转过去,朝那人应了一声,并奔了过去。
等他再回来时,我没再看到那条奇特的线痕,怀疑又是自己眼花,眼里出现了幻象,猜测着是近日值事太忙活所致,暗忖回宫以后一定要好好歇息,或者,喝上几杯安神茶。
送他们至建康城门,挥手道别后,我又像往日那样,独自返回宫城,前往东阁,拦住了正好要出东阁的涂则夷,且将云光辛所憎之物交至他手中。
他握着那块玉饰,很是吃惊:“啊?三弟就这么就不告而别了?”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安慰他道:“只是回去办一件大事,以后说不定还会回来的。”
涂则夷可惜道:“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才……”
“不要太担心了,只要人活着,一定会有重逢的那一日。”
我鼓励他振作起来,他听从我的话,立刻打起了精神,轻轻笑了笑。
我转身要走,他又叫住我:“大哥!忘了跟你说,刚才一位公公来过了,说是皇上龙体不适,要急召你过去呢!”
听罢,我震愕了,急忙奔跑起来,赶回天子寝宫,进殿的一刹那,见到刘公公从里室里退出,赶忙上前询问:“听说皇上龙体不适,现在如何了?”
刘公公面上平静,简单地回了话:“只是脘腹不适,没有大碍,歇息一会就好。”
我撩起珠帘,入到里殿,靠近寝榻,低头望了望躺在上边的陈茜,他闭着眼睛,面上的神色很恬静,看样子是不久前刚睡着的,我的心由此定了下来,走出里室,又前往留芳榭。
陈翾天的咳声很响,几次吓到了放养在庭中的孔雀,我到了她那里,除了陪她谈聊、督她吃饭吃药喝水,什么大忙也帮不上。
本是想招呼康丽长公主陈顺和宝乐公主陈缇燕一道过来探望她,但她固执得很,只要我一个人陪她,不愿把生病的事宣扬出去,更不愿让她们过来探望病情。
十日以后,我依然大清早就前往留芳榭,此日她的容色已不如昨日,两片唇惨白得厉害,且卧在榻上无法自行下地。我甚觉得奇怪,问了宫女才知道,昨夜她咳着咳着就出了红,把帕巾的一边都给染红了。
极限,就是她出红的时候……
我难以置信,冲到榻前,疯了似的抓住她的肩臂,疯了似的恳求:“你快忘了对我的情意……你快忘了对我的情意啊!”
她疑惑地盯着我,奇怪道:“本宫为何要这么做?”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奉劝她:“你再这样下去会死的!……翾天,你很美,你是陈朝天下最美的女子,只要一挥香袖,多少好男儿都会慕名前来,不值得为了这段无果的爱而丢弃性命。”
陈翾天明白了大意,却没有惧怕,还在我的面前放肆大笑起来,执迷不悟着,反问道:“你求本宫放弃对你的情意?为何你不自己放弃对皇上的情意,归顺于本宫?如此,这段姻缘不就‘正’了么?”
那是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事!
“你太为难我了,明明知道我根本办不到……”
她笑道:“你办不到,何苦来求本宫?本宫不是神不是仙,岂能说放手就能放得了手的?就算本宫是要死了,但也死得无怨无悔!本宫喜欢的人就在眼前,别离人世还有什么好怕的?而且,那样一来,你就能永远把本宫记在心里了。”
我微微一愣,悲从中来:“你这是何苦。”
“这不是苦,是幸福。”她纠正我的言语,忽然间,急忙捂住胸口,抓起丝帕放在口边,大咳起来,活生生咳出一口鲜血。
我大惊之余,夺过那块帕一瞧,血已经染红了大半帕巾,不由肝胆俱颤。
可她却不惊不慌,唇边依然含笑,脸朝花窗,对我缓缓说道:“本宫,想去瞧一瞧外边的荼蘼花。”
这个时候,怎么还有心情去看花?!
我心里责怪着,却因为怜悯她,没有拒绝,如她所愿的,把她横着抱起,走了出去,来到廊子里,将她轻轻地放在台阶口,让她坐着,自己也在她身旁坐下。
眼前,满目皆是荼蘼,陈翾天静心欣赏着,突然侧身伏在我的双膝上,显得那样的虚软无力,我愈加觉得不对劲,提议道:“唤御医来瞧一瞧吧?”
她微微摇头,只说道:“真像你说的,本宫要是死了,你可不能忘记本宫,否则,本宫就会化成厉鬼,让你下半辈子不能安生!”
听此一言,如闻诅咒,我沉思了片刻,安慰她道:“有朝一日,我若得子,不管是收养的还是亲生的,都起名为敬翾,因为你是为我而死的,让我不得不敬佩,如此,这一生一世也都记住你了,好么?”
她浅笑着,没有回话,陡然间,从东面刮来一阵大风,卷起了庭中所有的荼蘼花,这个庭院里立刻下起了前所未有的花瓣雨,美得令人叹为观止。
风中夹着的那些碎花瓣,纷纷扬扬地,有少许落到她的身上发上,她只是闭上双目,只是嘴角含笑,却是不动。
我心忖她大概是睡着了,抱起她,将她送回闺房,替她盖上了被子就离开了留芳榭,照旧回天子寝宫侍候陈茜,心知他不愿我在他面前提及她,便没有将她咳血的事告知他。
第二日,我刚替他梳好头,有一位公公匆忙入殿,跪于地上向他禀报:“皇上,玉华长公主在留芳榭过世了。”
我听了以后,脑子里登时一片空白,没等陈茜回话就冲出寝宫,奔往留芳榭。
“阿蛮——!”陈茜的喊声从身后传来,我没有理会,执意往目的地奔去。
至留芳榭,未入殿已先闻一片哭声,入了挂满白绢的大堂,满地皆是大大小小的宫女和太监,他们跪在棺材前,满面哀伤。
我盯着堂中那只棺材,难以置信起来,移步上去,跪在它旁边,用力推棺盖,想望翾天最后一眼,可奈何怎样使劲,那棺盖依旧是纹丝不动。
“韩大人,别推了,已经钉上了!”有一位叶姓公公好心提醒一句。
我愣了愣,忙用手拍打棺材:“翾天,既已知要走,为何不让我先见上一面?你出来啊!出来让我见上最后一面啊!”
两个太监连忙上来阻拦,将我拉离棺材,其中一人出语劝慰:“韩大人,切莫惊扰了亡魂!”
我望着那棺材,眼眶不觉湿润了,泪顺着面颊滑下。
宫女向我递上帕巾,我推辞了,只用手拭了拭眼角,询问道:“公主是什么时候走的?”
那宫女答道:“大概是昨日黄昏。”
我随即质问,嚷道:“昨日黄昏走的,为何现在才发丧?”
那宫女怕被怪罪下来,连忙解释:“昨日黄昏之时,留芳榭里的人都换了班,到了入夜,小玉端药过去以后才发现公主早已断了气,大家都手忙脚乱的,后来叶公公说先布了灵堂,等把公主的尸身装进棺里再说。”
“是啊!”叶公公插上嘴:“这尸身可不能任由着放在榻上。”
话音刚落,一声禀报响起,我立即回头,见姗姗来迟的皇太后与陈茜步入殿内,其后跟着妙容母女二人。
“哀家的女儿啊!”皇太后抚着棺盖顶,哀伤不已:“哀家这是生的什么命,先送走了白发人,如今又来送黑发人……”用袖口掩着面,呜咽起来。
叶公公忙搀扶住她,生怕她伤心过度伤及五脏,出言相劝:“太后节哀啊,太后节哀啊!”
我站在一旁,见此情景,又忍不住落下了泪。
陈茜移步到我身旁,悄悄地牵住我的手,对我低声道:“别太伤心了,她走了,以后便没有人再敢跟朕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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