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高纪事》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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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这一个大寒天,我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担忧着自己会不会冻死,不用再像以前因为没有御寒的棉衣而在冬风里瑟瑟发抖,全然多亏于遇上了陈茜。

那男子平日就像是兄长,关怀更甚于父母,我不知道多少他珍爱的东西他都割舍给了我,就比如过去我未曾尝过并一直奢望着能够尝一尝的那贵如丝帛的牛羊佳肴,他宁愿忍住了它们的诱惑,平静地看着我这个穷苦之人将它们啖□□光,然后一笑。

“下一个月过去后,你又要长了一岁,而我又要老去一岁,你在慢慢地长大,我却在慢慢地变老……岁月,果真是不留人,以后只怕是你嫌弃我了。”他抚着我的乌发一遍又一遍,发出让人难以意料的感叹。

这又是试探么?

一旦听到他说出这样伤情的话,我便情不自禁地这么想着,思考着该回答什么才不会惹他生气。话儿过了半刻还没有上来,他又说,“所以呀,我要你答应我,以后我要是不再像现在这样身强力壮了,你可不能弃我而去,更不能成亲生子。”

第一个要求倒是好说,我一向是知恩图报,自然是不会无故就走,可第二个要求就有些牵强。身为男子,谁不想耆年之时儿孙满堂?我蹙着眉,有些为难。

他低下头望着我,期待着我能够点头。

我打了个倦意满满的呵欠,假装发困了没有听清他说的那一句话,望着他,询问:“嗯?刚才你说了什么?”

他两眼愣直愣直地,呆了一会儿,只把脸转过去,没有再把话儿重复。我瞅见他眼眸中的失望神情,觉得有些对不住,却又无可奈何。

多少个白日,多少个夜晚,他失望了一次又一次,心里不好受可又牵强着,外表上若无其事地转到下一句话或者做下一件事情,可不管如何去掩饰,心里的感受都是骗不过自己的,都会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他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我都看得出来,有时侯心里愧疚了就恨不得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的心里头一直只当他是恩人,情爱的感觉一点儿也没有感受到。

这样无情的话,愣是无法从嘴里脱出,想象着他若是知道了真相必定会心生绝望,说不准就因此而赶我出门,撕毁掉曾经的所有承诺,又或者想出千万种手段来折磨我,逼我顺从他的一切要求……实在让人害怕。

那一夜,是最沉闷的一夜,雪悄然无声的降下来,薄薄地铺在屋外的庭院,转眼之间,又是到了四季之末的腊月。这一回,陈茜并没有要回父亲陈道谭那儿过大节的举动,好好地呆在家里头,陪着下人们忙忙碌碌。

腊月二十三,男子祭拜灶君。

腊月二十四,下人们在府里掸尘的时候,他叫上我,带着亲卫前往腊月市晃溜。

腊月二十九,府内置酒宴,我看见监军、兵营里的小将、南徐州内的大小官员,还有我猜测不出是干什么的人,都应邀前来,满脸堆着喜色。

腊月三十,府门外的炮声不绝于耳,我被陈茜叫到了前院,捂着两耳看高挂着的一大串红得似火的炮自下往上迅速蹦蹿着,看邻家的孩子跑过来又笑又蹦。

只有这样的画面才能麻痹人们的耳目,产生天下是泰平的错觉,幸福地度过那几日,没有忧愁,没有烦恼,满心只有快乐和来年的精打细算。

家家户户喜滋滋地过着大年,我欢喜着,却也忧愁着,惦记被埋在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的我大哥的骨灰罐。

“不用磨了,墨已经够了。”声音刚在我身旁响起时,我浑然不觉,等到他的手抚上来,阻止了我的动作,这才醒悟过来那句话是在对我说的。

他抬起头,望着我,眼眸里蕴藏着担忧,启唇,问道:“都过了年了,应该开开心心地,你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思量了一阵,决定把话说出口:“我想去建康。”

“你去建康做什么?”

“我大哥一个人在那里,孤苦零丁地……”

“原来你还有家人在那里!怎么不早说呢?腊月的时候我好派人去接他过来!”

我沉默了片刻,对他说:“我大哥来不了,他在地下长眠……以前我都告诉过你了,看样子你是早就把这事给忘在脑后了。”

他听罢,似乎记起来了,说道:“对的,我都忘了呢!那,你是想去祭拜你大哥?你既然想去,那天清明,早些跟我直说便好了,现在正当过年,等过了些日子,我再陪你去,这些日子就不要想太多,该高兴的,就好好高兴。”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又食言,只想着能在最近去瞧瞧他,想了想,觉得眼前就有这么一个绝好的机会,对他道:“听说元宵那日,那里会有个灯会,你可陪我去么?我只去给他上柱香,等到了晚上就去灯会玩一玩。”

他说:“也好,那灯会可是热闹得很,当年我就带妙容去过,就不知那时候你人在哪里呢!要是也在那灯会上,说不准咱们还曾擦肩而过。”

擦没擦肩而过,我可就没注意过,只记得那时候因为去了灯会,我不仅被人冤枉偷钱,还差点被那风流公子调戏,幸亏大哥听到消息后赶来了,把咱兄弟俩辛苦赚的钱白白奉上,后来那几天非但吃不上新鲜的鱼,连干鱼都要俭一俭。

那个时候,恨不得拿刀之际再遇上那个人,把他砍成七段八段。

陈茜的手抚在我脸上,那句过后就不说话了,只是用手轻而温柔的抚摸着我的脸,很陶醉很陶醉地……

我总是那么想,他到底将我的脸当成什么了?为何总那样抚摸了一遍还不够,却是一遍一遍又接着一遍,好似一辈子都不够满足。

那指尖稍一使劲,捏了一下脸上的皮肉,手才放下来,随之传来陈茜的评论:“乳猪吃多了,脸也开始长肉了,这可不行,这些日子没有我的命令,万万不能吃,也不能偷吃,要是偷吃了,晚上你可要侍侯我。”

“为何脸上长了一丁点肉就不可以?!”我发起了抗议。

“我可不想养一只猪在身边。”他十分直白地说道,丝毫不留情面,“你可以长得结实有力,但绝对不能长得像只猪。”

“……!”我站在一旁,一时气结而答不上话,看着他提笔继续在贺帖上书写,尔后交给下人,命令下人火速送至父母家。

干完了事,他又含笑着对我说:“我答应陪你去健康,但作为交换,你好逮也得答应我一个要求才是。”

“什么要求?‘那种事情’可不行。”我急忙脱口。

“看你在意成那样!我只是要你亲自做一碗浮圆子给我尝一尝罢,”他举起右手,用食指指着我:“别说你办不到,我都已经让过你好几回了,总不能老是吃亏。”

一个跟雪一样白白软软的丸子,加芝麻红豆等做成的馅儿,也不是什么难做的东西。我当下就答应了,堤防他提出为难的要求:“做就做,我答应你。”

他心情很舒畅,没过半会儿便对我下了吩咐:“去给我端茶来。”

我轻轻‘嗯’了一声,就去给他端茶,端来他最喜欢喝的铁观音,放在案上,回头瞧了一瞧他,见他还在执笔写着,倒了一杯出来,上前递到他手里。

他握紧了杯子,慢慢地饮着,我趁此机会低头瞅了一眼摆在他案上的纸张,瞅了瞅那些字迹。他饮尽了,将杯子递还于我,对我说道:“我写了首诗给你。”随即拿起那张纸,大声地念出来让我听。

我不过才习字几月,写书信也不过才三五句话罢,如此文雅的东西尚不能明白,但见他今日如此畅快,便不好扫他的兴,待他念完,即笑道:“好诗!”

“你喜欢么?”

“喜欢,当然喜欢了!”

“你喜欢就好,我还怕你觉得它文皱皱的。”

“怎么会呢……”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以后我若有空,一定给你做诗,你看好不好?”我点了点头,他将那张写着那首诗的纸轻轻地塞进我的手指间:“你得要好好保存,只要看到它,就会想起我来了。”

我把它带回了寝屋,将它整齐地折叠起,放在一只空的小木匣子里。此后那几日,他走访友人亲戚宅户贺喜、应邀到宴,因担心我在家寂落,便携我同去。

印象里最深刻的便是去他的叔父陈霸先的府上享用夜宴。陈霸先奉命镇守在京口,离南徐州尚且不远,我随陈茜策马前去,没想到因此而遇到了一个人。

刚到陈霸先的府邸时,那人出来迎接,热情并且亲昵地称陈茜为三哥,一瞥一笑都那么令人动魄,我瞧着她,几乎入了迷。她把脸转向我时,也是一惊一愣地,良久才再次堆出笑容,问我是谁。

陈茜向她介绍说:“是我府上的一个人罢了。”姓什么,名什么却没有道出,只是一句轻描淡写。

打自那女子唤他做哥哥时起,我就猜出她是谁了,忙有礼道:“见过陈小姐。”

她的眼光在我身上停留了许久,不厌其烦地打量我许多次,一面打量一面说,“你也真够稀奇的,别人见到本小姐的时候总是会说‘久仰陈小姐芳名’,你是真的不知道我是谁还是在装蒜?”

我确实听说过她的芳名,可我毕竟不是那些贪恋美色的登徒子,自然勿须如此用言。

陈茜见她又摆出大小姐的姿态来,无奈道:“翾天,他只是我府上的一个人,你就不要为难他了,这门还让不让我进去呢?”

陈翾天呵呵笑了几声,笑得风姿招展:“看你急的,咱们堂兄妹许久不见,我正想跟你叙叙旧呢!”

陈茜显现出幽怨的神色:“要叙旧也得到屋里去呀,大门外好冷。”

“是了,”陈翾天收敛了笑容,正经起来倒显得异常有涵养:“请进吧!”

陈茜赶紧叫提着年货的下人一道进了府邸,我紧跟着跨过大门门槛,正当迈步尾随着陈茜往宴厅去时,那女子站立在我的身后,暮色里,她那妖媚的眼光投在我身上让我不由感到一阵寒意。

她的笑,勾魂摄魄,我只望了一眼就加快步子跟上陈茜。夜宴上,我坐在一处,与陈茜相隔两桌,抬起头只能看到他的后背,自己周围却都是陌生的面孔。

陈翾天本应该是坐在主桌,与陈茜挨着,突然举着酒杯过来,向我敬酒,我不敢推辞,回敬了她。她竟还不走,趁此机会询问我的名讳,我想也不想便答了她。

‘我叫韩子高,当然,这名字是陈茜改的,原来的名字叫韩蛮子,还请陈小姐不要笑话。’陈翾天听我这么说,笑了,说她看得出来,那些沾了一辈子文墨的秀才除了迂腐酸气便一无是处了,问我擅长什么,我说是骑射,她便高兴起来,说她最欣赏会骑射的男子。

此前早已听说她受父命已配给了大将王僧辩之子王颜,想她是快要嫁做他人妇,勾引别的男子是万万不会发生的,便对她不加防备。

宴罢,离开陈霸先府邸后,打道回陈府,当夜陈茜在我毫无预料中询问我与陈翾天谈了些什么,我只回他说不过是告诉她姓名罢别的什么也没说。他竟像放下了心头里的大石般,连连喃着一句‘那就好,那就好’。

好似我会被那女子抢走似的,心里忍不住取笑了他。

一转眼,即快到元宵。因答应过陈茜要做浮圆子给他吃,大清早地我就到厨房里占了个位置,卷起袖子认真地揉加了蜜汁的面团。

厨子回头看了,脸上现出怜悯,对我说道:“这大冷天的,老爷怎么舍得让你过来弄这个?快回去吧!一会儿弄好了,叫你端过去就行了。”

我谢过他的好意,愣是推辞了。自己揉好了面,做好了甜馅儿,就开始做那雪丸——先抓一小搓面团,拇指掐进去,弄出个凹,往那凹里塞入炒香的芝麻、红豆泥儿、枣泥儿等馅,再封起来,放在沾了点油的掌心揉搓成丸子。

到这里,还未烧水,厨子大哥就不让我干了,将我赶了出去,等那些丸子烧熟了,才请我回去,让我端着送到陈茜那里。

那男子一口吃得很香甜一口称赞着好吃,把我拉到他身边,也要我吃上几个。我推辞了,我说:“不了,我不吃甜。”

他回头看我,回了一句:“这东西只有甜没有酸的,要是弄成酸的,不好!好逮是过年,尝一尝图个吉利。”

注释:陈翾天,即后来的玉华公主,最早出现在唐代小说和戏剧里,历史上有没有这号人物尚且不知道,唐代的文章里也没有写出她的名字,所以我私自起了这个名字。翾,读音为‘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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