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雨水一串串地砸进江面,波涛汹涌,船也跟着剧烈地摇晃起来。
这样大的阵势,徐柔嘉早就醒了,然而醒了也无事可做,她就继续躺在临窗的长榻上,呆呆地听窗外的雨声。有风透过竹帘缝隙吹进来,小妇人略显凌乱的鬓发微微拂动,衬得她双颊越发莹白,眉目如画。
船左右颠簸,她身子跟着晃动,颓靡惫懒,仿佛落入水面的娇艳花瓣,无数次挣扎都徒劳后,索性任风波欺.凌。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徐柔嘉眼皮渐重又要睡去时,天空突然炸起一道惊雷,徐柔嘉猛地打个激灵,下意识转身,寻找谢晋的身影。
可徐柔嘉没找到,船内空荡荡,只她一人。
“柔嘉别怕,一切有我。”
“柔嘉别哭,我发誓,只要逃到安全的地方,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苦。”
“柔嘉……”
徐柔嘉闭上眼睛,将脑袋埋进被窝。
谢晋在她耳边许下的那些承诺,怕是再也无法实现了。
早知今日,她……
想到曾经的富贵荣华,徐柔嘉忍不住哭出声来。
徐柔嘉身世显赫,父亲平西侯骁勇善战,母亲贵为长公主,艳冠京城,高坐龙椅的永嘉帝则是她的亲舅舅。父母早逝,外祖母谢太后怜她孤苦,将她接进宫中亲自抚养。小时候的徐柔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宛如在蜜罐中长大。
后来,谢太后做主,将她赐婚于英国公府的世子谢晋。
谢晋是谢太后的娘家侄孙,经常进宫请安,徐柔嘉与他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婚后谢晋待徐柔嘉宠若明珠,夫妻俩过了几年如胶似漆的甜蜜日子。但自从舅舅永嘉帝病逝,遗诏命庄王周岐继位而非一直深受大臣们看好的皇后嫡子怀王,谢晋留在后院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
直到谢晋连同怀王举兵造反,徐柔嘉才知道那段时间谢晋在忙碌什么。
震惊归震惊,对于谢晋的谋反,徐柔嘉并不是很难理解。其一,谢晋与怀王是亲表兄弟,感情深厚,他当然愿意支持怀王。其二,谢晋本性高傲,年少时他曾在一场比武中输给周岐,别人也就罢了,偏偏周岐生母出身卑微常被人嘲笑,谢晋一直都不耻与冷漠寡言的周岐打交道,这一败北,越发加重了谢晋对周岐的不喜。
可惜骄傲自负的谢晋,再次在战场上败给了周岐,怀王身首异处,谢晋带着她四处逃亡。
五日前夫妻俩被捕,皆囚于船上,只等被人运往京城,交给新帝周岐收拾。
徐柔嘉自幼娇生惯养,金贵到谢晋稍微亲重了,都能在她身上留下一点红痕。但跟着谢晋疲于奔命的这段时日,她只能穿摩肉的粗糙布衣,吃难以下咽的五谷干粮,再没有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再没有丫鬟殷勤伺候,白嫩的脚底都摩出了一片水泡……
要不是谢晋非要带着她逃,徐柔嘉早就放弃了,被周岐抓住就抓住,大不了痛痛快快地死,也比苟延残喘活着好。
如今真的被抓了,徐柔嘉只求一个体面的死法。
“微臣拜见皇上。”
门外忽然传来侍卫的行礼声,徐柔嘉吓了一跳,难以置信地看向门板。
皇上……周岐来了?
此地距离京城还有一日路程,周岐竟然连一日都等不及就要处置他们夫妻吗?
罢了,结局已定,早点晚点又有什么关系。
阶下囚也要有阶下囚的尊严,顾不得打雷与否,徐柔嘉迅速钻出被窝,以最快的速度穿好鞋子站到了地上。船里有个简陋的梳妆台,徐柔嘉没时间细细打扮,随手抓起梳子,简单地将一头乌发用木簪定住。
虽无珠钗首饰,但也衣冠齐整,不至于失了颜面。
刚放下梳子,船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冷风冷雨呼啸而入,紧跟着跨进来一道修长的身影,那人一身墨色绣龙长袍,脚踏黑靴,只这打扮就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进了门,男人自然而然地抬首,目光径直朝她射来。
视线相触,徐柔嘉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新帝周岐,先帝第四子,徐柔嘉的四表哥。
明明是表兄妹,此时再见,面对周岐那张淡漠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那双清冷的宛如冬日幽泉的黑眸,徐柔嘉竟然觉得特别陌生。
周岐鲜少进宫,徐柔嘉见他的次数还不如见谢晋的多。既然见得少,两人之间便谈不上什么表兄妹的情分,徐柔嘉再怕,也做不来以表妹的身份与周岐攀交情,更不指望周岐会饶过她这个叛臣之妇。
男人还在看她,徐柔嘉率先移开视线,转向窗外,努力做出无所畏惧的凛然之态。
曾经非贡品绸缎不穿的柔嘉郡主,美艳妩媚令京城一众闺秀少妇黯然失色的英国公世子夫人,此时只穿了一身灰扑扑的衫裙,头戴木簪,乍一看就是个寻常乡间少妇,但她杏眼雪肤,脖颈修长,纤腰柔弱,犹如鸾凤落入尘埃,绝代芳华难掩。
周岐笑了笑,盯着徐柔嘉的黑眸却不见温柔:“多年不见,表妹风采依旧。”
表妹?
亲昵的称呼入耳,徐柔嘉不受控制地冒出一层小疙瘩。她有很多皇家表哥,表妹听得多了,可她已经记不起周岐是否这般唤过她,如今两人是敌对关系,周岐突然喊得那么亲热,还夸她风采,是什么意思?
作为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徐柔嘉很快冒出一种猜测,那猜测叫她恐慌。再也无法维持面上的冷静,徐柔嘉警惕地瞪向周岐,水润杏眼露出惊惧,如落单的幼鹿独自面对凶猛的野兽。
周岐唇角上扬,一边转身一边淡淡吩咐道:“请英国公夫人去隔壁船上用茶。”
声音未落,帝王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闯进来的,是那日抓捕徐柔嘉夫妻的陆定,据说陆定是周岐的心腹侍卫,也是周岐母族那边的亲戚。
“请夫人移步。”
陆定冷冷地看着她道。
徐柔嘉扬起下巴:“我不去。”
“皇上有令,夫人若不识趣,就别怪我僭越。”陆定神色不变,只卷起了袖子。
徐柔嘉本能地往后退。
迎着她惊恐防备的杏眼,陆定几个箭步逼近,没有任何废话,直接来抓徐柔嘉的胳膊。
徐柔嘉又惊又怒:“大胆,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她是太后的掌中宝,是先帝最疼爱的外甥女,平时皇子公主们都不敢公然得罪她!
陆定冷笑:“管你是谁,我抓过你一次,自然敢抓第二次。”
徐柔嘉登时白了脸,上次陆定抓她时就很粗鲁,徐柔嘉的手腕险些被他捏断。
陆定见她怕了,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徐柔嘉紧紧攥着双手,当陆定不耐烦地皱眉,似乎真要动手时,徐柔嘉一咬牙,大步往外去了。与其被陆定粗鲁地推推搡搡,她宁可自己走。
小船旁边停着一艘大船,暴雨如注,徐柔嘉不在乎淋雨,陆定却高高举着伞一直将她送到大船的主舱门前。路上徐柔嘉赌气想冲出伞下,陆定动作比她快,总是不叫她如意,仿佛将她安然无恙地送到周岐面前能证明他多有本事似的。
“皇上,英国公夫人到了。”
“进。”
陆定得令,低头在徐柔嘉耳边道:“少耍花样,皇上可没有我的好脾气。”
就陆定这样,还算好脾气?
念头刚落,陆定抢先推开船门,随即闪到一旁,摆明了不想再与她纠缠。
徐柔嘉只好压下怒火,心情复杂地迈了进去。
船内,周岐坐在榻上,面前摆着一方矮桌,棋盘已经备好。
“表妹可会下棋?”周岐对着棋盘问,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冷意。
徐柔嘉抿唇不语。
“坐。”周岐还是不看她,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徐柔嘉站在门口不动,身后陆定突然一指戳在她脊梁骨,疼得徐柔嘉不得不往前躲。
陆定迅速带上了门。
徐柔嘉没有听到陆定离开的脚步声,知道他就在外面守着,她放弃了逃跑的希望,再看榻上似乎只想与她下棋的周岐,徐柔嘉咬牙,走过去问周岐:“皇上到底想做什么?如果你想我们死,尽管下手便是,不必故弄玄虚。”
周岐只是敲敲棋盘,淡然道:“陪朕下棋,下完自会知晓。”
徐柔嘉不信。
周岐也不多加承诺,静静地看着棋盘,似乎可以一直这样看下去。
徐柔嘉没有他的好耐性,问不出来,又无路可退,最终还是绷着脸坐在了周岐对面。
小妇人习惯地整理裙摆,一双玉手嫩似笋尖儿,单单这双手,就令人想好好地怜惜她一番。
可周岐视若无睹。
他与这个表妹没有半分情谊,小时候不曾亲近,成人后见面更少,周岐对徐柔嘉唯一的一点印象,是有次随父皇秋猎,他骑马独自游荡于草原,远远看见谢晋与徐柔嘉在一起。当时谢晋抱着徐柔嘉站在一条溪水中,作势要将徐柔嘉丢下去,徐柔嘉紧紧勾着他的脖子,一声一声地叫着不要。
夫妻恩爱,满城皆知,但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放浪形骸,周岐只有不耻。
没等二人发现他,周岐便调头离开了。
如今,看在宫里白发苍苍的祖母的面子上,周岐才啃唤她一声表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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