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漫天晶莹闪烁当中,那小小金蛇便如夤夜时分一缕粲然曦光,狂飙驱驰于周遭莽莽墨色之间。
辛丽华未敢托大,甫一认清那熠熠金芒转瞬将至,当即足尖轻点,腾跃蹬飞。一条婀娜身姿于半空疾转穿梭,总算险到颠毫,同那金蛇彼此擦身而过。
旋即,她双臂间又衣袂连拂,将体内沛然内力凝于袖上。恰如两面风帆高悬,护住要冲,顺势将空中玉壶碎片一揽归掌握。
“小贱婢!原来是你!”
二人前后十数回合交锋,辛丽华终于恍然认出来人身份。一时二目圆睁,嗔颜遍著,挥手散出两团毒瘴之外,更将适才那玉壶碎片一并射出,直往楚夕若面门如数奉还。
楚夕若心无旁骛,频频发指不辍。当下双腿连向后让,借此与之愈发拉开数丈距离。
楚家为天下名门正派之首,门下武功皆以平实中正见长。是以临阵之际或许略显灵动不足,但却胜在后劲绵长,根基极为扎实。再加楚夕若性素坚韧,更与本门武功主旨不谋而合。
但见她十指如风,愈战愈勇,更兼准头极佳,道道指力接连同半空中碎片撞在一处,使其来势变换陡异。随叮叮之声连绵不绝,那碎片大多打在一旁门楹雕梁之上,只剩三两残余实在鞭长莫及,就此斜飞射入屋内。
辛丽华浑身簌簌发抖,只气得厉声大叫:“好好好!你既千里迢迢赶来找死,那就把命给我留下来吧!”
楚夕若仍旧只管屏气凝神,始终不给她露出半点破绽。转眼间又并指如刀,横斫辛丽华颈侧。虽是大开大阖,力劈华山似的刚猛路数,然在其人使来却端的风姿绰约,翩翩然胜似天人之属。
辛丽华怒形于色,实未料到她会如此大胆。遂将身形一矮,避让开来,小臂绵绵似风拂舞柳,如鬼使神差般顺贴而上,与楚夕若一只左手双双萦绕纠缠。
楚夕若掌心潮腻,虽尚未同她肌肤相接,却已足能感到上面阴风惨惨,朔朔杀意无俦。电光火石间又以数指凌空疾探,总算堪堪稳住局面。
二人各显其能,又是接连七八招拆解互搏。眼见自己明明技高一筹,却始终难以占得上风,辛丽华不觉万分着恼。
她原非何等菩萨心肠之人,目中余光一瞥,看见适才与楚夕若同行而来的三名婢子,此刻早已被吓得呆若木鸡,宛若石塑铜铸般怔怔伫在原地。登即殊无犹豫,飞身纵跃朝其靠近,十指箕张双双奋抓,竟先后将这三人提在半空,又以内力催逼之下,连向楚夕若身前呼啸飞掷。
楚夕若心头一懔,遥遥看见三人脸上无不黑气缭绕,终究不敢伸手硬接。当下咬破舌尖,一跃腾起丈许,腰际衣带哗哗作响,俨然云君步踏星辰。
她脚下发力,最终虽平平落定,但也依旧后怕不已。又觉一旦时候渐久,引来其余慕贤馆人前来驰援,自己势必毫无胜算。焦头烂额下朝周遭瞥望,竟果然被其发现当前暖阁之中,有一把长剑正被斜放桌上。
楚夕若大喜,遂全然舍了眼下攻势,扭头便往门中掠去。
辛丽华微一怔神,同朝彼处一望,也登时恍然大悟。两靥阴森,挤出声冰冷蔑笑,亦向那利剑拔足急奔。二人如影随形,霎时又在门前彼此斗在一处。
辛丽华彩袖翻飞,不迭喷散毒雾,将通往屋中之路死死拦住。只是楚夕若同那长剑近在咫尺,又怎甘心功败垂成?素手扬抬,嗤嗤发指不迭,只等找到机会,好一举突入暖阁当中。
“武功从来便是杀人夺命的本事,否则岂不成了绣花枕头?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手段?”
恍惚间,楚夕若脑内刺痛,猛然忆起昔日里秦夫人诸般教诲,只觉周身上下如遭电击。
而静下心来细思,当前辛丽华所倚仗者不过乃是毒物之利,使旁人为此投鼠忌器。可倘若稍后自己竟能将生死抛开不论,招招式式但求取胜,则一切又当与现在大大不同。
话虽好说,事却难做。江湖之上固然不乏性命相搏的凌厉打法,就连楚夕若自己,昔日也曾数度将生死摒诸脑后,只是这次却又同先前大不相同。
辛丽华平生浸淫毒物,手段可谓阴险毒辣。设使稍有差池,则性命不保尚且是小,恐怕犹不知要受多少煎熬折磨。到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比一命呜呼更要难耐千倍万倍。
然当今之势急于星火,面对辛丽华双掌飘飘,催逼愈急,与其白白坐以待毙,倒不如干脆向死而生,搏他个轰轰烈烈!
一念至此,她眼中不由蓦地腾起异光,恰似爝火熊熊,跃然闪烁,自夤夜里照耀一片熠熠清辉。
少女心无旁骛,就此稳住身形。又以两指并应相生,一则中宫直进,逼迫膻中,一则破空嘶鸣,急抵脉门。二者间双双相得益彰,倒也的确不失楚家百年世家之名。
辛丽华起初不明所以,依然只管出招应对。然待见楚夕若竟丝毫不顾周遭毒瘴弥漫,一道娇躯翩若惊鸿,转眼已同自己几近肌肤相贴,这才蓦地惊呼不妙。
好在她应变不俗,慌忙挥拂彩袖,顺势护在当胸。一阵阵腥臭迎面直扑,渠料却丝毫未能阻住对头片刻。但见楚夕若玉指纤纤,教朔气四溢,激荡发散,点点余势打在周遭雕梁之上,顿在上面留下无数浅白斫痕。
辛丽华看在眼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平心而论虽有把握教楚夕若横尸当场,可自己多半亦会被其所伤,不知能否活下命来。
两人又拆几招,终于是辛丽华心中先行怯了数分。咬牙切齿一声呼哨,身形避退之余,唤出周身所豢七八金蛇,如鬼似魅般自空中划开道道诡谲弧线。
面对众多毒物齐逼迫近,楚夕若反倒暗自大喜。立时指锋加急,嗤嗤作响,穷尽自身所能连催内力。只听得四下血肉爆裂之声噼啪不绝,赫然是那众多金蛇纷纷被临江指力正中,自天上绽开连片迷离绯色。
而趁辛丽华怔怔失神当口,楚夕若遂憋住口气,飞身一跃踏抵门内。而后右手五指乘势一抓,就此将那三尺青锋稳稳攥在掌心。
“这……这是!”
楚夕若长剑在手,原拟一鼓作气奠定胜局。然眼角余光自暖阁中匆匆一瞥,竟又霎时惊出一身冷汗如注。
自那软榻之上,仇以宁本就如白纸般的脸颊间反而又生一团黑气缭绕。而她身上所盖一床被衾,竟不知是遭何物划开一道深深割痕,炽热鲜血犹自下面汩汩渗出,顷刻将被面染作暗红。
少女眼前发黑,只觉一阵阵天旋地转,陡然间又如梦初醒,心知必是适才那射入屋中的玉壶残片,竟然阴差阳错打在了仇以宁的身上。
而那物什先前曾被辛丽华以金蛇浸染,上面自然同样沾有剧毒。仇以宁一条性命本就危如累卵,而今又遭这般重创,只怕便教华佗扁鹊重生在世,亦是再也回天乏术。
楚夕若手心冰凉,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另一边厢,辛丽华却已含恨而至,两眼之中喷薄业火。
她嘴角扭曲,纵声一阵狂笑。五指如钩奋而挥动,一眼望去恰似厉鬼恶煞自幽冥来,教人悚然心惊不已。
楚夕若心头一懔,已觉颊间肌肤隐隐生疼,无奈唯有先将仇以宁之事搁置一旁,掣动剑刃反手招架。
自彼时秦松篁将天枢三机剑倾囊相授,至今已有足足数月光景。其间楚夕若始终将那部心法总章带在身上,每逢闲暇,常常自行研习不辍。若说当初在汴梁城与文鸢放对之时只是初露锋芒,眼下却早已今非昔比,较之愈发更进一步。
她手中利刃如虹,搅动屋内纱帐纷飞,宛若无数蝶舞飘摇。“刷刷刷”三剑曳引残影,顿将辛丽华头颈胸腹悉数裹挟在罡芒之下。
辛丽华面如死灰,已在心中暗将其人咒骂千遍万遍。只是既见冷刃刺到,终究还是不得不挪步暂避锋芒。
然天枢三机剑何等奥妙无穷?起初这一剑明明乃是直刺而出,未曾想随楚夕若玉腕轻转,顷刻竟又舞似残月,挽出簇烂银网似的剑花。
辛丽华浑身打颤,身形一纵破窗而出。楚夕若仗剑紧随其后,二人便如两支离弦飞箭,再度从屋内战至庭中。
辛丽华久攻不下,更兼接连失了众多毒物,心中难免意乱神烦,但闻“嘶”的一声闷响传来,正是被楚夕若控剑齐刷刷切去一片衣角,露出下面白花花水嫩肌肤。
“把解药交出来!今日便饶你不死!”
楚夕若杏眼圆睁,手下却无半刻踟蹰,接连数剑迫得其人左支右绌,一时疲于应对。
不过她此话既出,反倒令辛丽华如释重负,暗道这小贱婢既然有求于己,那么多半不会当真痛下杀手。至于先前一番杀气腾腾的无俦气势,如今看来也多半俱是假装。
念及至此,她心中可谓又气又喜,索性扯开喉咙,阴阳怪气道:“解药你想也休想!大不了便一剑把我给杀了,却依旧有几百人来为我陪葬!”
楚夕若气往上涌,手中剑势不由愈发凛冽。辛丽华一声惊呼,心道早知今日,当初在楚家时便该先下手为强,总胜过如这般作茧自缚。
她脚下生风,只带着楚夕若在庭院中来回奔走打转,其间偶有转守为攻,仍旧不失为阴损至极的毒辣打法。楚夕若半咬绛唇,引剑削其左肩,一阵悦耳轻鸣从无至有,譬若和丘鸾响,呜呜徜徉于野。
辛丽华有恃无恐,登将双掌化爪,朝前斜向一探。却被对手反将青锋微横,旋即简洁明练往上一挑,将她来势直接截断。
面对如此奇招,辛丽华只好十指收缩,徐徐以图将来后计。只是她两条臂膀不过刚刚后撤,陡然却觉面前劲风大奢,正是临江指力再度袭来。
辛丽华脸孔煞白,眼见楚夕若指风呼啸,更使一柄利刃剑花夺目,始知今日胜负已分。无奈只好长叹一声,就此自行阖了双目。
楚夕若心脏狂跳,玉腕顺势翻扬,反以剑柄击向对手胸膛。渠料便在二人彼此相距业已不足寸许之际,一阵惨惨阴风竟又毫无征兆,陡然自其身后啸涨而至。
还未及她从错愕中惊醒,那雄浑巨力已如泰岳崩摧,蓦地打在背心。紧随喉咙深处数许腥甜微嗅,登使其口中“哇”的呕出鲜血。
少女眼前发黑,举目天旋地转。只在行将昏迷时分,瞥见寥一刀忽然现身,阴恻恻冷笑之余,正将三支火箭嗖嗖射向天空,自夜色中腾起一片绚烂花火。
夜如墨染,悄阒未央。待楚夕若自懵然中重新转醒,只觉周身骨痛欲裂。除却体内大小经脉皆遭人牢牢闭锁,手脚间更被数条镔铁锁链缚住,端的纹丝动弹不得。
她坐困椅上,唇角微微皲裂发干。勉强撑起双眼游望,始才发觉自己正置身一座萧疏天井之中。周遭楼廊矗立,幽邃阴暗,恰似无数鬼影合围,有如阴司地府一般。
轻响幽幽,逡巡自远方来。少女脑内正错愕间,一阵橐橐脚步忽从背后渐近,其声绵密平实,昭以来人无上内功。
“文鸢姑娘!仇前辈她可还好么?”
楚夕若心头一懔,几在瞬间猜出其人身份。念及仇以宁兀自生死未卜,一时身躯用力,急欲回过头来。怎奈那铁索绑缚极为牢固,任凭她使劲浑身解数仍旧毫无用处,反倒不慎将手腕之间肌肤磨破,复在那铁链上面缀染点点殷红。
大门轻启,后又关闭,那脚步亦随之戛然而止。楚夕若心中愈急,却又偏偏无可奈何,耳边只传来阵阵爝火噼啪,好似同样烧在她的心里。
“姓楚的,你……你说,你究竟怎样才肯放过了我?”
俄顷,文鸢又迈开脚步,终于缓缓开口。那话里怆然居多,分明带着哽咽。
楚夕若喉咙干涩,只觉万分无地自容。虽有心辩解,话到口边却又重愈千钧,最终只剩悲形于色。
“你们在江陵杀了爹爹,如今又把师父害得生死难料。我……我到底做错何事?教你竟然这般恨我?”
“不是的!我……”
被文鸢来到面前质问,楚夕若不由极力摇头,可等看见她面颊上两行未干泪痕,又顿时神情剧变,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另一边厢,文鸢反而怔怔发起笑来。一道娇躯簌簌发抖,自寒风中更添只影凄凉。
“我明明都已下了决心,只要你我从此不再相见,过去的事便只管教它过去。”
“可我万万却料不到……却料不到……”
言及至此,她两眼中又涟涟落下清泪。回想先前少卿言之凿凿,说前来此间的只有自己一人,那也当真哀莫大于心死。
她水眸湛湛,凝望面前之人,陡然竟是一股无名自心头起!形如鬼魅,右手五指紧紧抓在楚夕若颈间,霎时在其肌肤上面攥出一片偌大淤紫。
“若杀了我能教你心中好过,我……”
楚夕若气息大窒,分明能感到文鸢正渐渐加力,又将一股无俦内息自指端倾泻,便在自己脏腑间上下搅动。那滋味之痛苦,真比刀剑攒刺更要难挨千倍万倍。
“怎么?这便撑不住了?”
见楚夕若粉脸煞白,额上涔涔冷汗如注,文鸢语气不禁愈发加急。咬牙切齿,朝她厉声叫道:“可这与我受过的苦相比,却只不过是九牛一毛!那又算得了什么?”
话虽如此,可眼见楚夕若嘴唇发紫,性命业已垂危,她还是蓦地将手松开,忿忿然退开数步。
楚夕若如蒙大赦,强忍颈间剧痛,直是嘶嘶倒吸进数口凉气。与此同时,文鸢却已翻转右腕,“刷”的自腰际抽出剑来。
她青锋在手,却并不急于动作。而是目光清冷,只身伫在原地,倒像是在静静等待何人一般。
又过小半柱香的工夫,四下里忽漫天风卷萧萧。一条人影倏忽闪掠,手中执一把黑剑,果然如她所料般落定下来。
“平安,你总算来了。”
文鸢神色一黯,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眼神先是在锵天剑上扫过,而后才与少卿四目相接。
“你是来救她的,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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