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是倘若二者之间实力相差千里,区区人心二字,则又显得何足为恃?
便如此刻,鲁平固已穷尽毕生所能,然在对方看来却依旧恍若顽童嬉闹,丝毫不值一哂。
只见那灰影来意奇疾,倏倏残像譬若利箭离弦。待鲁平再度将其看清,猝然但觉阴风惨惨,砭刺面颊,就连呼吸也已变得极为困难。
他脊背发凉,又咬破舌尖,奋起浑身气力,挥左掌与右手钢刀齐头并进。那灰影却不慌不忙,反倒自莫名中传来数声少女娇笑。刹那间,一道金光暴涨无俦,疾若驰鹜,挟杀气腾腾,赫然直奔鲁平眉心正中。
鲁平脸孔煞白,只觉缕缕腥风扑面作呕,几次三番腾挪脚步,却都被那金光如影随形,咄咄紧逼不辍。
黯华云举,洗尽寒渊!
便在鲁平已闭目待死之际,斜向里忽然万丈乌光狂涌,如渊薮潜蛟,惊现六合,几教日月星辰为之郁色。
少卿吐气开声,手中锵天划破空灵,剑刃所至,挡者俱靡。先前灰影武功虽高,同此相较却是远有不及,眼睁睁见那金光被锵天拦腰斩作两截,惊呼之余赶忙频频向后闪退。
少卿眉宇含恨,身形似鹤,连番数剑攒刺疾发。众灰影疏于防范,反倒被他只身独剑迫得大乱,教眼下形势瞬间逆转。
“此人武功了得,大伙儿务必小心!”
蓦地里不知是谁一记高喊,众灰影总算稳住阵脚,当下纷纷纵掠急退,眨眼便在阶上并列站成一排。
这些人面色阴鸷,森然可怖。虽甫经剧斗,一呼一吸依旧匀称平实,不露丝毫虚浮痕迹,无疑皆是江湖上不可多得的绝顶高手。
“你!你赔我小宝儿命来!”
双方既罢斗停手,阶上一人登时向前抢上数步。
她着一身灰袍,腰间则系彩锦,艳抹一副浓妆。口中虽怒气勃勃,却犹然花枝招展,好似媚骨天成,不正是身为慕贤馆人之一的辛丽华是谁?
少卿冷眼斜睨,将她脸上愠恼尽览无余。又低头往地上一瞥,只见一条金蛇密覆鳞甲,喷洒丈许鲜血,已被锵天一剑夺去性命。
“小子!他……他们不是楚家的弟子!那这些人又到底是什么来头?”
借这喘息之机,剩余广阳众人终于得以全身而退。只是眼看多年弟兄如今死伤狼藉遍地,又教伍老三心中如何不气不急?一时喘气如牛,连朝少卿大声质问。
少卿目眦欲裂,将手中锵天愈发紧攥。俄顷强抑怒火,目光灼灼道:“他们是鞑子手下的爪牙鹰犬,此次南下而来,便是专为窃夺我中原江山!”
“说!你们可曾对夕若有过半分不利?”
“人都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看来此话用在顾少侠身上,倒也诚然不假!”
寒声又起,料峭袭人。骆忠脸上意味深长,自慕贤馆人群中踱步而出。
他先是拱手,对下面之人抱拳行礼,旋即才气定神闲,不紧不慢道:“看来在少侠而论,这中原的万里江山,实则毕竟比不过楚小姐一人性命安危。”
“少废话!”
少卿气往上涌,念及骆忠等人此来必定不怀好意,又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聒噪不清?右臂倏抬,锵天三尺乌光慑慑,直指眼前一众慕贤馆人。
“这楚家的大门我今日非进不可,若有哪一个是不想死的,那便赶紧给我滚开!”
“啧啧啧!小子想要英雄救美,那就该当在事先琢磨出个妥帖些的法子!就凭你身后这几头烂蒜……哼!不必旁人出手,姓廖的单打独斗,就足能把他们料理的一个不剩!”
寥一刀嘴里尖声怒斥,回想彼时被少卿以些许巴豆整治的颜面大跌,更不由对准脚下,狠狠啐落一口。又挥舞钢刀,似要来报从前一箭之仇。
“谁说我们是这小子的帮手?”
寥一刀此话一出,反而引得鲁平勃然大怒,戟指其人,愤然叫骂道:“我们广阳派人人英雄了得!岂是你们这些北国猪狗所能比的!”
“好一个北国猪狗!只可惜你们这些个英雄好汉却是人人寿数已尽,今日要往黄泉路上先走一步去了!”
骆忠话音未落,登时足踏长风,疾向鲁平发难而至。他武功极高,这一掌势若鹰扬,裹挟雷霆万钧之力汤汤拍至,就算只被其擦中半下,也绝非区区常人所能承受。
少卿心头一懔,虽说自己同伍老三等人并无交情可言,却还是难以袖手旁观。吐气开声,引剑疾驰,锵天利刃挥洒行云,伴携呜呜轻鸣激荡纮殥,教在场人人脚下后撤之余,不由纷纷以手掩住双耳。
骆忠久涉江湖,眼界见识自然极高。甫见少卿腕间流转,便知他此举势必非同小可。可待锵天果然凌空刺到,来势之奢却仍旧令其始料未及,不由自唇角倒吸数口凉气。
他不敢托大,遂将两腿腾空,拔地飞起。紧随双臂翼展,竟似身登扶摇,步踏云霓,同迎面乌光彼此错开半寸。
少卿一剑落空,立时变招奇疾。锵天斜横,朔气凛冽,在其无上内力连番催逼之下,竟愈发熠熠生辉。又辅以青城本门精妙身法,任凭骆忠使尽浑身解数,却始终难以扭转颓势。
“小畜生!你这又是……”
两人各展其能,接连二十余招斗罢,骆忠额上早已涔涔直冒冷汗。心道距离自己前番同少卿交手,至今不过堪堪数月光景,何以此人武功竟会再度突飞猛进,俨然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事到如今,与其在此胡乱揣测,倒不如先想想如何能将自身性命保住才是紧要。他双眼猩红,强自振奋精神,而后右掌并指斜削,使罡气连纵,自己则匆忙一跃,飞抵楚家挺拔外墙之下。
少卿仗持锵天,自其身后紧跟,二人便如这般脚攀墙壁,身悬半空,又是各自大显其能。每每一脚踏在墙间,无不暗蕴万钧巨力,更在上面留下深深凹痕。
骆忠左支右绌,不知不觉已被锵天在身上割开道道淋漓血痕。当下向后飞退数步,双掌翻腾,草草护住门户,扭头朝背后一众慕贤馆人愤然大吼。
“还不赶快随我动手!将这小畜生碎尸万段!”
众人闻言,面色骤变。彼此间一番对视,楚家门外竟再度腾起一片鬼影幢幢,惨惨阴风里暗藏杀意滔天。
“今天便送你上西天,去给我的小宝儿偿命!”
辛丽华媚语如丝,却又格外令人毛骨悚然。她小臂微晃,动作翩跹,两团毒瘴自袖里喷薄涌出,朝少卿迎面充斥发散。少卿无奈,只得回敛锵天,顺势向一旁躲避退让。
孰料他脚下还未落定,又觉阵阵寒意直逼左胁。扭头一望,分明乃是寥一刀笑意阴森,此刻正挥舞着一柄与他高矮大致相仿的利刃,朝自己下盘连番猛攻。
此刻慕贤馆三人合力,总算堪堪稳住局势。然便在骆忠等人刚想喘口气时,少卿却身子一矮,蓦地急往下探。面对四下涛涛罡气,脚下闲庭信步之余,反倒使寥一刀眼前飞眩,险些躲闪不及,被迎面一团毒瘴正中。
“妹子!打错啦!打错啦!唉!咱们可是一伙儿的呐!”
耳听寥一刀聒噪不休,辛丽华两靥铁青,一时更觉意乱神烦。纤手疾翻,向少卿复发难端。骆忠眼底喷火,当即一道出招抢攻,二人相得益彰,可谓彼此配合无间。
少卿肩上压力陡增,但好在锵天在手,仍旧丝毫不落下风。二目圆睁,又是一记清啸,直震得在场人人无不竦然变了脸色。
“三……三哥!”
楚家门前剧斗正酣,另一边厢,鲁平则从惊悸中转醒,急忙忙提刀赶到伍老三身旁,连声叫道:“趁这姓顾的正把他们拖住,干脆咱们弟兄便直接冲进门去,只管保着青绮丫头逃出楚家!”
“那这小子又该怎么办?”
伍老三脊背上汗水涔涔,两只老眼却灼灼放光,始终未从少卿身上挪开片刻。
鲁平大急,几乎不假思索,便又脱口而出道:“咱们同这小子非亲非故,又何必在乎他的死活?说到底总归是青绮丫头的性命才算紧要!”
“放屁!”
孰料他此话既出,却登引得伍老三勃然大怒,手上一柄利刃哗哗作响。
“人家明明才刚救了你的性命,你却说什么非亲非故,不必去管他的死活!”
“我问你!这世上可有哪个英雄好汉会如此卑鄙无耻,专做这等不要脸的下作勾当?”
伍老三一席声色俱厉,只将鲁平骂的耳根滚烫,恨不能即刻寻个地缝容身。抬头见少卿掣动锵天,正在一众慕贤馆人围攻下翻飞纵掠,终于猩红了双眼,声嘶力竭道:“大丈夫生来顶天立地!区区一死又算什么?”
“大不了等过十八年后,便又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不错!”
受鲁平意气所感,伍老三精神也不禁为之大振。倒提手上钢刀,扭头对众兄弟道:“今天大伙儿甘愿为救青绮丫头而来,我伍老三实在无以为报!若是待会儿我当真死了,只好来世当牛做马,再来报答兄弟们的大恩大德!”
“咱们都愿跟着三哥,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
耳闻众兄弟异口同声,皆轰然答话,伍老三虽已年岁一把,却还是险些难以自持。唇角痉挛,连连点头不辍,旋即又将心念一横,自怒喝声中一马当先,飞身往面前战团中去。
“不自量力,当真该死!”
骆忠寒眉紧锁,见伍老三竟又率人来攻,一时可谓不胜其烦。向少卿发掌之余,又朝阶上众人使个眼色。
霎时间,一人自楚家门前拔地跃起,一连飞踏十几二十余丈,登时与伍老三等彼此战在一处。
此人既能跻身慕贤馆中,即便武功不及骆寥之流为高,但也绝非江湖寻常武夫所能望其项背。反观广阳派内人数虽众,但却大抵出身河贼绿林,手下功夫着实稀松平常。
二者才一相碰,伍老三便觉滔滔劲风劈头盖脸,来势汹汹猛砸肌肤。只是开弓便无回头箭,念及青绮犹在楚家生死未卜,以及身后一众性命相随的多年兄弟,只得强忍颊间砭刺难耐,双足蹬地,不迭引刀斫劈。
那慕贤馆人嘴角一咧,似乎对此不值一哂。脚下望影星奔,电光火石间劲破霄汉,一记长拳便往其头顶直落。
伍老三身形矮小,面对这泰山压顶之力,无奈只得举刀向上招架。渠料此举却适得其反,只听那人嘿嘿怪笑阴森,趁手上一招未曾使老,直接异弦更章。一俟身躯挪移,同钢刀擦身而过,遂化拳为爪,破风呼啸,摧枯拉朽般又拿其人肩头。
伍老三心头大骇,虽想向后闪躲,却觉一阵剧痛自膀上而生。低下头来一看,赫然是已被其铁指正中,肌肤间五个极深血洞兀自汩汩冒血,顷刻将半边衣衫染红。
“你奶奶的!我非……”
伍老三硬颈不肯服输,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忍痛楚欲待抽身。只可惜那慕贤馆人却不打算善罢甘休,指端愈发加力,竟硬生生将伍老三抓在半空,嘴里阴恻恻狂笑不绝。
“三哥!”
幽光骤涌,寒意大奢!便在鲁平等心惊肉跳,皆以为伍老三难逃一死时,先是一记刀剑入肉闷响莫名灌进耳内,随之便是伍老三骂骂咧咧,“砰”的一声重重摔跌在地。
再看那慕贤馆人,眉宇间犹僵存着一副笑容,但在其胸膛正中,不知何时竟已多出半截青锋利刃。那上面鲜血滴沥,点点汇引成线,在其脚下积成偌大一片血泊。
那慕贤馆人身子发晃,旋即顺势委顿,当场气绝而亡。与此同时,楚家门内正匆匆奔来二人,头前一少女身姿旖旎,却不是楚夕若是谁?
而自其身后不远,则是何之遥仗剑紧跟。两人皆步履甚急,眨眼已先后踏出门来。
“何之遥!我非将你碎尸万段!”
少卿二目充血,遥遥瞥见何之遥手擎利剑,只道是他欲对少女不利。周身内力暴涨无俦,移步销形间直接舍了骆忠等人,气势汹汹便往何之遥处发难。
何之遥气息大窒,下意识仗剑相迎。一记金铁交鸣之声过后,非但手上青锋遭锵天一剑削作两截,足下也蹬蹬连退数步,险些当场死于非命。
所幸楚夕若在旁反应奇疾,忙不迭抢向前来,拦在二人中间大叫。
“何师兄乃是好人!”
少卿虽不明所以,但却对少女信任有加。忙就此收招敛势,只在二人跟前站定脚跟,锵天剑上则寒光凛凛,傲然直指众多慕贤馆人。
“何师兄!你可还好么?”
楚夕若扭过头来,满脸忧形于色。只是面对身边人急切询问,何之遥虽有心答话,体内气息却已被少卿适才一击搅得天翻地覆。甫一张开嘴唇,登觉阵阵腥甜自胸膛中起,不由“哇”的呕出一口血来。
少女见状大惊,忙去扶他肩头。而在同时,阵阵鼎沸人声忽从他俩背后传来,粗略估计来者足有约莫不下百余之众。
在这一行当中,更有一个熟悉之声在大呼小叫,此刻正催促众人发足快行。
“快点!若是教那两个小畜生中哪怕走脱了一个,我非教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不多时,但见楚人明手执利剑,便在楚家众人黑压压裹挟簇拥之下,一脸杀气腾腾而来。
起初发觉他不知为何竟瞎了一只左眼,楚夕若胸中难免颇为诧异。可转而忆起父亲与三叔之死,先前种种惊讶又在顷刻间转作悲愤,两行清泪扑簌,十根玉指也紧紧凝攥成拳。
“姓顾的,楚人明……他杀了爹爹和三叔!”
“你……你说什么?”
少卿二目圆睁,觉此事未免太过匪夷所思。只是再看眼前人哭的梨花带雨,也不由得自己不肯相信。
他一颗心脏狂跳,眼中似有两团爝火喷薄不熄。回想鲜于承天不共戴天之仇,只恨不能即刻飞扑向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教这卑鄙小人身首异处。
“好呀!原来你果然早已同他们沆瀣一气,做了欺师灭祖的无耻叛徒!”
楚人明趾高气扬,稳稳站在阶上。当下声色俱厉,朝何之遥跳脚骂不绝口。
何之遥嘴唇煞白,便在少女搀扶下强作精神,沉声回敬道:“弟子虽说不肖,却也还断做不出谋杀手足,独来窃居高位的下作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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