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少卿再行转醒,但觉脸上阵阵冰冷湿漉。木然睁开双眼,只见一只小小猿猴憨态可掬,正与自己四目相顾。
在它手上,一片偌大蕉叶露液流淌,滴滴如珠,滚落在少卿脸颊之上。
“你这小猴子!”
少卿意兴阑珊,抱怨之余本欲将其驱赶开去。可刚一抬起手来,一条臂膀却又蓦地僵在空中。
猿类善登陡峭固然不假,可这石室高足十丈,四周无处攀援,这猿猴凭空现身在此,思来也委实是桩咄咄怪事。
“小猴子,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少卿眸中一亮,心知二人今日是否能够逃出生天,多半全都仰仗于此。那猿猴似乎颇通人性,一时反倒不躲不闪,俟少卿话音落定,遂竖起两根绒毛密布的手指直指天穹。
少卿先是一愣,茫然抬眼看去,只见不知从何时起,自那天井之上竟已垂下一束约莫碗口粗细的长长树藤,而这猿猴多半也正是借其顺势而下,这才得以来到二人面前。
如此绝处逢生,真教少卿大喜过望。转眼又蓦地如梦惊醒,赶紧伸手一探文鸢鼻息。待发觉其虽气若游丝,但终归犹有一息尚存,忙扯碎自己身上衣衫替其略作包扎,又欲四处找寻几根藤条,好将她就此负在背上。
他苦苦摸索半晌,奈何眼前金星直冒,这本来轻而易举之事,此刻竟端的难比登天。便在此时,忽听耳畔吱吱数声轻啼,旋即指端触之一物毛绒瘙痒,赫然是那猿猴已从旁觅得五六根藤条塞到自己手中,后又一马当先,跑向那树藤下面咿呀鸣叫。
“小猴子,这可真多谢你啦!”
少卿哂然一笑,心下好生感激。后又话锋一转,自文鸢耳畔柔声诉说。
“咱们能走得脱了,你……你可千万莫要自己死啦!”
言讫,他便谨小慎微,将自己同这少女牢牢缚在一处。其间触及伤处之时虽觉痛入骨髓,也只得咬牙极力忍耐。不多时总算自觉万无一失,这才蹒跚着站起身来,向着眼前唯一生路踟蹰走去。
那猿猴双手连拍,俨然欢欣鼓舞。蹭蹭向上攀爬,转眼将半边身子悬在空中摇晃。少卿目光如炬,紧紧抓住那树藤,侧过头来再三确认文鸢安危无恙,当即再无迟疑,就此双膀一同较力。
临攀登前,他早已想到此举注定颇不顺遂,孰料等到当真行将起来,竟又较其先前所料更为难上加难。
这树藤之上倒刺密布,根根足有半寸长短。那猿猴手掌玲珑,更兼遍生绒毛,对此自然百无禁忌,然少卿却与之大不相同。才刚爬到中途,双手掌心早已被刺的血肉模糊,沥沥鲜血染红树藤,又滴到下面水潭之中,莫名泛开一抹迷离绯色。
少卿额上冷汗如注,嘴唇煞白如纸。虽不顾手上剧痛,只管向上攀爬,奈何他甫遭重创,更要顾及兀自人事不省的文鸢,本来放眼触手可及的数丈之遥,竟似更为隔着万仞天堑,端的绝难逾越。
依稀间,他背后忽然传来文鸢奄奄一息之声。
“好平安,你还是把我给放下来吧!不然……咱们谁也活不成。”
“你先别做声,咱们……马上便能出去了。”
“你何必骗我?这里有十几丈高,连你自己出去都费力的紧,那又……”
文鸢急从心生,话中杂糅哭腔。原想挣开身上束缚,转念又恐反而连累少卿,一时竟不敢稍作动弹。
少卿眼中血丝密布,抬头望向头顶明河如瀑,强颜欢笑道:“我先前说要死在你的后面,不过现在倒是有些后悔了。”
“自己活着实在寂寞的紧……我总要……总要比你早死些才好。”
文鸢胸中暖意融融,金纸般的脸上隐隐缭绕红云。口内含混不清,不知又说了些什么,转而轻轻侧过头来,将自己一边面颊紧紧贴在少卿背心,终于昏沉沉再度睡去。
少卿喘气如牛,颈间丝丝兰气吹拂,心下却是从所未有的笃定无疑:“你既肯为我以身犯险,顾少卿堂堂七尺之躯,又岂能将你弃之不顾?”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倘若今日你我二人侥幸不死自是天可怜见,若是到头来依旧难以活命,那也是时也命也,至少我已竭尽所能,总不算枉负大丈夫一世顶天立地。”
他兀自心念电转,陡然似有何物撩拨鬓梢,正是那猿猴一根细细长尾萦卷倒勾,随风摇曳晃荡。
它两只眼珠滚动流转,恍若暗藏无限狡黠,而后身形倏展,眨眼来到离少卿头顶未足尺许远处。鼓动唇舌吱吱大叫,俨然像是满怀殷殷。
“这小小禽兽尚有如此心思,莫非我却当真成功不得?”
少卿思绪大振,当前诸般苦楚似在顷刻间化为乌有。抖擞精神继续朝前,几度双膀较劲,竟果真一鼓作气攀登而上,自那天井通处奋而顺势跃出。
眼下樊笼既脱,少卿胸中一块巨石总算堪堪落定,再度回想今日种种,那也当真恍如隔世一般。
他蹒跚脚步,来到近前一处干燥所在。两肩卸力,将文鸢暂且安顿下来。举目环望周遭暮色苍茫,又终于将目光落在这少女一张绝美面庞之上。
此刻文鸢唇角吐气如兰,仿佛兀自酣睡未醒。两靥之上几抹血痕将干未干,于人见来端的更添明艳无双。
微风过际,馨香如许。少卿心头一懔,念及方才在那石室中一番旖旎倾诉,顷刻间竟是瞧得如痴如醉。怔怔出神般向前愈凑愈近,转眼已能感到她口中气息轻扑面膛,全是种难以言状的无穷受用。
“要是我只管留在这里,再不用去理会青城山和楚家的劳什子,也真不知该有多好呐!”
他心有所想,身子便如着魔般木然前挪。目光柔和仔细端详文鸢良久,浑然不觉二人嘴唇已然相距只剩咫尺。
钟灵毓秀,缱绻温柔,一时无不俱在眼前。
“吱吱!”
少卿肩上吃痛,自如今无限绮梦中惊醒。只见那小小猿猴正在自己身上抓耳挠腮,分明一副怒气冲冲。
“惭愧!若不是这小小畜生,我竟险些铸成大错!”
少卿脸上一红,何曾料到禽兽当中竟有如此通于人性之物。霎时间好似遭人道破心事,直将身子连连倒退。
“她为你重伤在身,如今生死难料,你却还有心思来想这些毫不相干的事情!顾少卿呀顾少卿!你这岂不是恩将仇报,趁人之危么?”
他耳根发烧,须臾深吸口气,重新扶在文鸢腰际。一俟认明方向,便踉跄着朝山下发足而去。那猿猴见状,似是颇为满意,纵身一跃落在少卿左肩之上,双眼微闭怡然自得,再未如刚才般上窜下跳,搅得他人不得安生。
“文鸢姑娘!平安客官!你们究竟在哪啊?”
亦不知在林中又走多久,忽听远畔传来叫喊,声音倒与镇上客栈里的那个曲伙计颇有几分相似。少卿大喜难抑,知二人终于转危为安。本欲高声呼唤引来救援,却因伤势危重,早已说不出一个字来。遂只得胡乱抓住手边一丛灌木,奋力将其摇得哗哗作响,在这夤夜当中倒也着实清晰无比。
“文大夫!那边好像有人!”
果然,曲伙计听到动静,连忙朝身后一句招呼,自己则直奔彼处而来。而在他身后,则又是无数脚步声匆匆渐近,以及放眼点点爝火跃然林间。
“平安客官!文鸢姑娘!你……你们这是怎么啦?”
眨眼工夫间,曲伙计已然率先赶到,待看见二人如此狼狈样貌后着实大吃一惊。直接丢下火把,将少卿与文鸢分别架在自己左右肩膀,又放声招呼其余之人,教他们快些过来帮忙。
文歆年平素悬壶济世,多有施恩于人,此番得知文鸢有难,众乡民自然无不踊跃,欲报往日恩情。不多时,但见他领着足足百十余人来到近前,一片火光明灭之中,赫然可见人人脸上风尘仆仆,显然曾在一路之上颇费许多周折。
“平安兄弟!鸢儿!你们……”
等文歆年赶到近前,先是大惊,后又忧形于色,为二人分别诊脉。直到认定女儿与少卿伤势虽重,但还尚可挽救,这才总算如释重负,连连伸手拭去额上冷汗。
“平安客官,你和文鸢姑娘这怎会伤成这副模样?莫非……莫非是碰到了山神……”
曲伙计咽下一口唾沫,难掩心中好奇。可转而想起往日众人口中流言,以至刚一说到山神二字,口中便不由戛然而止。举目四望之下,更觉夜色中别有何等凶物邪祟蛰伏窥视,而今正自伺机杀人夺命。
他脑内惶惶不安,随身子一阵颤栗,反而令少卿脚下立足未稳,险些摔跌在地。好在少卿虽负重伤,反应倒算奇疾,赶紧把腿一叉,勉勉强强得以稳住身形。
少卿苦笑连连,终究不便见责。好在经这片刻喘息,他总算已能开口说话,便把二人此行前因后果大致道来,至于文鸢独自杀死那黑熊之事,思来想去还是打定主意,将其暂且略过不提。饶是这般,待众人听罢过后仍皆勃然变色,无不啧啧称奇。
“你们都能安然无恙,那便是天大的福气。”
文歆年脸色苍白,端的暗觉后怕不已。又朝众乡民躬身为礼,眉宇之间感激万分。
“无论如何,终究是小女天性顽劣,这才累得诸位奔走劳碌,文歆年实在惭愧之至。”
“文大夫这是哪里的话!从前您对咱们多有照顾,如今文姑娘有难,我们要是再不肯出上一膀子力气,那还能算作个人么?”
这一众人等俱是淳朴乡民,起先不知是谁一记高呼,左右登时频频传来附和。当中更有人直言今后但须文歆年一声招呼,自己也定然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文歆年竦然动容,不迭千恩万谢,又请曲伙计等人助自己将伤者送回家中。余人见此间事情已了,当下各自散去,俄顷四下人声尽灭,惟余虫鸣窸窣划破悄阒,静待来日羲日复生。
自从山中归来,文歆年便将二人各自安顿妥当。文鸢体内失血虽多,但只须多加调理,不日自会痊愈如初,至于少卿则与之大不相同。
他身上旧疾本就紧迫,这次更是伤上加伤,可谓凶险之至。事到如今,唯有冀望这冰玉红莲确有起死回生之效,才算不曾枉费二人此番历经生死,以自身性命相搏。
本来,文歆年原拟冰玉红莲得于造化,必可药到病除。孰料一剂药服下肚中,竟反倒令少卿高烧不止,面孔间黑气笼罩。再加唇间肌肤皲皱开裂,赫然已是一副病入膏肓之兆。
文歆年急在心中,可饶是其穷尽平生所学,接连三四日却依旧未能使少卿有丝毫好转。他心中万念俱灰,只道是自己所施不得其法,反倒平白害了一条性命,忧思过度之下竟至形如枯槁,满脸一副憔悴黯淡。
不过等到第六日里头,少卿脸上黑气终于隐有退去之兆,纵连脉象亦较日前愈发平实有力。如此转机突如其来,实令文歆年大喜过望。左右女儿伤势已无大碍,便索性搬来屋中与少卿同住,一连数日宵衣旰食。
在此期间,文鸢数次欲待前来探望,却都遭父亲以少卿尚需静养为由拒之门外。她虽有不甘,但转念亦恐耽搁少卿病情,到头来往往站在院中,只在门前望眼欲穿。
万幸自二人与文歆年回家过后,那小小猿猴便始终未曾离开,几天下来已同文鸢分外熟络。诸般狡黠捧腹之举每每总能逗的她咯咯娇笑许久,如此,这才不至令其终日百无聊赖。
想是这冰玉红莲确有不世之功,更兼文歆年昼夜悉心调理,少卿只觉身子一日较一日愈发轻健,甚至每逢盘膝吐纳,已能察觉周身大小经脉之间依稀似有内息澎湃充盈,俨然一副蓄势待发。
“平安平安!你身子可觉得好些了么?”
这日少卿正满心欢喜,在心中盘算归期,忽听房门吱哑作响,转眼文鸢蹑手蹑脚潜入屋内。待认定父亲的确不在,这才无所顾忌,急不可耐般跑到跟前。
她俏脸一扬,频频点头道:“不错不错!看来你果真福大命大!”
“不过嘛……你总要好好感谢我才是!要不是我非拉着你到山上去,恐怕你这条小命也多半是要给留在这里啦!”
“文先生不是教你不可随意进来,待会儿要是让他给撞见了,那也非好生教训你一番不可!”
少卿不甘示弱,便以文歆年先前嘱托假言恫吓。奈何文鸢却嘴角轻撇,好似满不在意,“爹爹说要到镇上去替人瞧病,非要到晚上才能回来。如今家里面便只有咱俩,只要你不肯说我不肯说,莫非他老人家长了千里眼顺风耳,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你怎知我便不会同文先生说起?”
文鸢先是一怔,虽知这不过是他一番戏谑话语,但还是假意沉下脸来,狠狠在少卿手臂上捏了一把。
“你要是敢说出半个字去,我……我就先把你的舌头给割了下来!”
“那你最好还要把我的双手也一齐剁了,若是让我还能写字,这岂不是百密一疏,毕竟白费工夫?”
少卿被她牵动伤处,额上冷汗直冒。不过口中却不曾失了揶揄,一语甫歇,又把身子向后退挪寸许,佯作一本正经道:“我说文鸢姑娘,咱们总归是男女授受不亲,凡事还应多多在意才好。”
“你这人!”
文鸢脸色骤变,似因心中大急,眼看着便要落下泪来。
“你当时摸也摸了,事到如今怎的又想全不认账?我……我实在是活不成啦!”
“你……你别哭!我……我……唉!”
少卿满脸窘迫,虽欲好生劝慰,又恐言多有失,反倒令她平添误会。只是回想当初在那石室中诸般旖旎缱绻,至今也还如梦如幻。凡世间情愫之事,从来剪不断,理还乱,每每愈是思量,便不由愈发深陷怅惘,不知如何方能自拔。
“你害怕啦!好极!好极!”
而见他面红耳赤,文鸢反是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盈盈在其身畔坐定,悠悠然开了绣口。
“你放心吧!当初咱们只道是谁也活不长了,这才有了后来的那许多劳什子。”
“不过既然你我还好端端的活着,从前的事情也就全都做不得准啦!”
话虽如此,可文鸢却仍旧一脸娇羞,待最后索性轻轻侧过头去,颊间泛起一丝苦涩笑意。
“只要你走后不曾全然将我给忘了,我就已经是谢天谢地啦!”
“原来你知道我要走了。”少卿脑中浑浑噩噩,便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答话。
“打你来的第一天起便心心念念着要走,如今身子见好,又有谁能留得住你?”文鸢听罢,朝他没好气般白过一眼,撇嘴忿忿道:“走吧走吧!省的你整天在我面前晃的心烦!不过我倒是奇怪,莫非我便这么讨你的嫌弃,连教你再多待上几天也是不肯?”
“胡说八道!这普天之下又有谁敢嫌弃了咱们文鸢姑娘?要是真有哪一个不开眼的胆大包天,小人头一个便替您老人家出手料理了……”
少卿赔笑不迭,满拟搪塞一番,姑且蒙混过关。孰料却闻屋外脚步声起,转眼已推开柴门,踱踱行入院中。
“遭了!一定是爹爹回来了!”
文鸢脸色骤变,本想溜之大吉,却又怕刚好同父亲撞个满怀,一时便在原地团团打转,急得焦头烂额。
“你先寻个地方躲藏起来,待会儿一切见机行事。”
少卿一声叹息,无奈向她使个眼色,又往一旁帐子后面努嘴。文鸢微微一怔,只得事起从权,蹑手蹑脚跑到里面匆匆藏好。可不知怎的,一颗芳心却端的躁动难抑,久久犹难释怀。
“文先生不是要到镇上出诊?怎会回来的如此之快?”
不多时,文歆年自外面而来,听到少卿开口相询,遂哂然而笑,只道是尚未等自己赶到镇上,那客人便差随从托信来说身子已见大好,自己这才掉头折返。转眼才一坐定,脸上却忽微微色变,眉宇之间意味深长。
“鸢儿,你还是这便出来吧!”
文鸢耳根泛红,既被父亲识破形迹,只好扭扭捏捏从幕后走出。两片脸颊微微发烧,又以半边身子小心翼翼刮蹭其人肩头。
“爹爹,您又是怎么知道我就藏在屋里面的?”
“你这孩子!”文歆年目蕴爱怜,自她鼻尖作势一抿,“我刚才坐下时,发觉这凳子上面还是热的。如今咱们家中只有三人,既然不是我又不是平安兄弟,莫非是哪里跑来的野猫野狗,专门跑到这里呼呼大睡么?”
“原来什么事情都瞒不过爹爹!”
文鸢恍然大悟,转眼又改换形容,眨动妙目嬉笑说道:“您消消气,要是为这气坏了身子,女儿可就实在万死难赎啦!”
“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您便只把我当做个野猫野狗,闭一闭眼也就全都过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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