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寇江离等人渐行渐远,众乡民这才回过神来。“哗”的从四下涌向文鸢,纷纷向她语出关切。
文鸢粲然一笑,连说自己无事,而后足下翩跹,重新回转堂中。等来到少卿跟前站定,两靥间不由微微涨起一丝晕色,略显生疏的朝他敛衽为礼。
“文鸢多谢公子仗义相助。”
“不错!刚才要不是这位客官神功盖世,只用了一招便把这许多恶人打翻在地,恐怕文鸢姑娘也非遭了他们的毒手不可!”
曲伙计抚掌而呼,不迭附和称是。一番添油加醋下来,直将少卿适才之举说的神乎其神,堪比天人一般。众乡民听后,无不啧啧赞叹,诸般溢美之辞不绝于耳,不多时竟教少卿飘然欲仙,满面红光之余大有些忘乎所以。
“不知小英雄高姓大名,又究竟是何方人士?”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却使少卿如梦惊醒。恰似一盆冷水泼面而至,霎时间就此泄下气来。
“眼下先生尚对楚家之事一无所知,我却忽然不辨轻重缓急,管起这等没由头的闲事!倘若因此被人察觉了行踪,又如何对得起柏姑姑拼却性命才换来的这一线生机?”
一念至此,少卿顿觉如坐针毡。耳边众乡民称赞之声,亦随之化作无尽聒噪,听来着实分外恼人。如今错已铸成,每愈多耽搁一分,则更免不得节外生枝。当下竟丝毫不顾左右数十道殷切目光,急匆匆便往外面发足走去。
“喂!唐伯在问你话呐!”
文鸢一怔,只道是少卿目中无人,不屑作答。本来满心感激登时化作嗔怪,三两步后来赶上,张开双臂将他去路拦住。
“我劝你还是从此长个教训,否则也未必次次都有今日这般走运。”
少卿无意同她纠缠,说起话来自然毫不客气。言讫移步销形,自其身前倏地掠过。众人但觉双目为之一眩,各自衣角无风自动。待再行回过神来,少卿早已行至数丈开外,来去端的如同鬼魅一般。
“不过是学过几招不入流的武功罢了!那又有什么好威风的!”
“要不是我今天出门时不曾带……”
少卿足底生风,恍惚听到身后文鸢气忿忿的半句话语。不过似这等无关痛痒之事,终究还是少做理会为好,便顺沿脚下山路,继续疾行不辍。
青城身法精妙绝伦,即便少卿目下难尽全力,动身之际犹然堪称迅捷。不消须臾工夫,周遭已是一片古木长林交柯云蔚,再不见了先前那小小镇甸踪影。
少卿满心惴惴难安,又匆匆行出小半个时辰,这才勉强停下脚步歇息。饶是如此,他却仍觉四下草木皆兵,阵阵窸窣虫鸣更似何人窃窃低语,如有千万双冷眼正在暗中阴伺窥视。
寒芒骤紧,黯绝三光。
少卿大骇,连忙侧身相避。未曾想来物着实诡异至极,竟在空中陡然急转半周,转眼如惊雷电闪,直指自己咽喉。
至此,少卿这才看清原来此物并非寻常暗器,而是一只长逾数寸的小小银蛇。
但见这银蛇头呈三角,通体鳞甲生光。一对漆黑竖瞳恍若寒潭深不见底,偶尔方才泛起一丝迷离縠纹。而今,它正在空中昂首吐信,显然必定生有剧毒。
他额上汗往上涌,不敢掉以轻心。足尖掠地,向后平平跃开丈许。又并指如刀,自近前梢头截下一条二尺有余的树枝,运足内力似剑递出,其上罡气溢涌,汹汹漫卷如潮。
凡世间生灵万物,未尝有不爱惜自身性命之理。何况那银蛇近通人性,既见树枝尖头锐利如枪,不由转而谋求自保。蛇尾弯曲,状若弓弦,借一弹之力腾出丈许,顺势匿于一片长草萋萋之间。
“小兄弟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识手段!难得!难得!”
“什么人?”
少卿心头一懔,觉这声音乍听虽似有气无力,实则却中气十足。凡字句过际,隐隐震得周遭空谷林石经久传响。
“师父!便是这不知死活的小畜生坏了咱们的好事!”
此话一出,顿教少卿如梦初醒。原来刚刚说话的却也并非旁人,分明乃是适才铩羽而归的寇江离无疑。想必正是他对之前客栈之事心有不甘,这才特地卷土重来。
不过在如此僻静之地,他又究竟是从何处凭空寻来了这样一个绝顶高手?那也着实可说是桩咄咄怪事。
少卿脑中正闪念间,忽见身前数团灰影疾若驰鹜,两人已在数丈开外稳稳站定。在这其中年纪较轻者,自然非寇江离莫属,而与他并肩而站的一名垂暮老翁,却端的格外引人注目。
此人鸡皮鹤发,体态佝偻。手执拐杖一步三晃,老脸上塌陷着一道松垮鼻梁。唯有双眼亮如明灯,俨然咄咄喷薄精光。
这老翁蔑然数声怪笑,露出一口森森黄牙,对寇江离阴阳怪气道:“你说他不知死活?依我看不知死活的人恐怕是你才对吧!”
言讫,他竟丝毫不顾徒儿满面错愕,眯起眼来打量少卿,言语中意味深长。
“方才我见小兄弟行走关头步履生风,纵然危崖峻险,无不如履平地,当真是好俊的功夫呐!”
“若是小老儿所料不错,小兄弟这身高明武功,多半乃是出自青城山吧!”
“老丈既知青城山的名号,又岂会不知若与本教结下了梁子,到底会落得怎样一副下场!”
少卿遭人戳破身份,脸上却始终不动声色。不过说来亦颇可笑,青城山从前最遭正道中人所鄙夷的诸多骂名,此刻竟反倒成了自己赖以自保的不二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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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教人不得不感慨世事无常,可谓朝夕瞬变。
“你少在这危言耸听!”
寇江离胸中业火熊熊,心觉既有那老翁从旁坐镇,一切定然万无一失。等少卿话音甫歇,便一脸洋洋自得,在一旁满口奚落。
“这里荒无人烟,我师父纵然当真将你杀了又能怎的?莫非你们青城山上的人都长着千里眼顺风耳,能知前后五百年之事么?”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少卿眉关紧锁,左手暗在背后划个剑诀。反观寇江离则有恃无恐,傲然大叫道:“说出来吓你一跳!我师父姓袁,单诲一个仲字。”
“他老人家早年原是广漱宫的门下!哼!若是真要论起辈份来,便连像楚人澈这些当今各派的掌门人,也要尊称我师父一声师哥!”
“又是这个广漱宫!”
少卿心下着恼,转念又觉事有蹊跷。冷眼自袁仲身上一番审视,须臾沉声道:“广漱宫的武功我也曾亲眼见过,似乎同老丈这等阴毒手段不尽相同。你们既想借他人之威在此欺世盗名,那便总归是要寻个更加妥帖的说辞才是。”
“小兄弟教训的对极!可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其实也全都并不打紧。”
袁仲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这一个紧字才刚脱口,原就褶皱皲裂的老脸竟倏地一沉,端的更显阴森可怖。
“不过听我这徒儿说,他早前在镇子里寻到了个丫头,原想要带回来孝敬给我这做师父的,不料却被你给搅了好事!既然如此……咱们总要有个了结才是!”
少卿哑然失笑,愈见袁仲将此事说的煞有介事,心下便愈觉匪夷所思。暗道这老东西明明年纪一把,却还仍旧色心不死,实在教人好生不齿。
袁仲察颜观色,岂会看不出少卿正对自己满心鄙夷?登时出招奇疾,原本佝偻如虾的身子竟莫名舒展开来,一眼望去反倒似比寻常之人更加挺拔。
少卿不敢托大,索性将那树枝弃如敝屣,双掌飘飘横亘当胸。足下则如电生风,眨眼已在袁仲左右身畔分别掠开数道凌厉罡气。
想他自幼得璇烛亲传指点,武功自然绝非易与。身形腾蹈,激起朔风嘶鸣,每每一掌猛进疾斫,无不如崩浪千寻,含蕴开山碎石之威。
袁仲见后,只是嘿嘿冷笑不绝,直俟少卿掌风将至,这才陡把拐杖斜拟身前。道道虚影恰似风卷浮萍,雨落舟头,顷刻护住周身上下。间或更能转守为攻,反教少卿防不胜防。
少卿气息大窒,见那拐杖呼啸落下,匆忙矮下身形。只是未及他喘匀气息,忽觉一阵腥辣恶臭扑鼻而来,虽只嗅得少许,却仍不禁头昏脑胀,显是上面暗中涂有何等阴损毒物。无奈只得先行避让,转过头来又朝其人继续发难。
说来少卿所以一味抢攻,实则亦属无奈之举。早前柏柔叮咛言犹在耳,一旦被人拖到半个时辰之后,只怕到时不消袁仲动手,自己便已直接一命呜呼。如此一来又有谁再能赶回青城山上示警,将连日所发生之事告与恩师知晓?
可凡属比武放对,最忌心有旁骛。少卿千念萦绕,手上攻势自然渐露破绽。袁仲数十载江湖涤荡,如何会错过这等千载难逢之机?一根拐杖搅动长风,左手作拳煌煌奋起。
这二者此消彼长,互为掩映,转眼竟将少卿牢牢困在方寸一隅。青城身法固然玄妙精绝,却依旧难以从这天罗地网中逃出生天。
“小子!今日你便给我留在这里吧!”
见时机成熟,袁仲遂凶相毕露。拐杖连纵,自其底部“呲呲”喷出数团墨色黑烟。少卿颊间色变,赶紧极力闪躲,总算有惊无险,不曾吸得半分毒云入肺。只是这毒云还未散去,袁仲一道拳风又至。凛冽罡意裹挟猎猎杀机,直刮得少卿身上肌肤隐隐作痛。
“左右拖下去单是一死,倒不如直接和他拼了!”
少卿咬破舌尖,双腿一蹬,扬起地上厚厚一层枯荊败木。自己则藏身其后,迎着那尚在缭绕中的毒雾探出两指,疾点袁仲膻中气海。
“你要真是活的不耐烦了,我老人家便来送你一程!”
袁仲怒火攻心,又何曾料到少卿竟会出此险招?倘若不去理会,他虽有把握克敌制胜,可自己也势必被眼前之人重伤。
临来前寇江离添油加醋,言道文鸢姿容无双,堪称绝色。眼下他心心念念,早已尽在日后一片温柔乡中,又岂会甘愿以身涉险?只得挥杖逼退少卿,自己则身形翼展,一跃向后急退数丈。
这二人攻守交错,如影随形,不多时已堪堪斗过四五十招。少卿武功本就不及对手为高,至此自不由得渐落下风,更有数次死生悬发,好在因袁仲爱惜自身性命,这才侥幸转危为安。
只是如此又究竟还能支撑多久,恐怕也只有老天方才知晓。
“小子身上有伤?”
袁仲纵声长啸,手中招式却不放缓。少卿面如金纸,身躯隐隐縠觫痉挛,虽始终缄口不言,心下却早已暗自叫苦不迭。
如今离半个时辰之期业已所剩无几,自己只觉两条臂膀打晃,足下虚浮如踏棉絮,纵连站立都已殊为不易,又何谈在袁仲手下逃出生天?
寇江离从旁见了,顿时大喜过望。得意忘形下遂扯开嗓门,站在原地大叫。
“师父!求您老人家大显神威,把这小畜生碎尸万段!”
袁仲一脸阴戾,手下一杖快过一杖。少卿屏气凝神,极力躲闪不迭。奈何他眼下几已油尽灯枯,一时浑浑噩噩疏于应对,陡然竟使自身门户大开。袁仲两眼放光,心道此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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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待何时?一根拐杖破空云举,恍若虹霓摄日,不由分说登朝少卿左肋痛击。
少卿面如死灰,心知一旦遭人打实,自己必定无幸。情急之下只得壮士断腕,将左臂猿伸抵护当胸,脚下匆匆斜行错步,这才堪堪化险为夷。
只是死路虽免,活罪难逃。未及少卿抚平心悸,一阵彻骨剧痛骤然自臂上传来,直令其嘶嘶倒吸数口凉气。侧过头来一望,只见自己左肩已被袁仲敲出一个寸深洞来,淋漓黑血正从里面汩汩外淌,转眼将半边衣衫染作暗红。
少卿心头一懔,回想此前袁仲自杖底所发毒烟已是霸道绝伦,而今自己遭其直接伤及肌肤,所受毒性只怕定然更加深重。果然,随伤处黑血如注涌出,少卿渐觉整条手臂麻木沉重,不多时又隐隐扩散开来,教左边半条身子有如灌铅。
少卿心中萌生退意,仔细留意袁仲手下动作,看准他招式间歇当口,屏足仅存内力奋力一跃。刹那间望影星奔,同其拉开颇远一段距离。
“小畜生想跑?”
寇江离大急,唯恐少卿不死,一时不顾自身武功微末,飞身欲要阻拦。少卿无意同他纠缠,右手五指箕张,挟势直抓寇江离胸膛。寇江离大吃一惊,刚想躲闪便被死死扯住衣襟,又遭少卿奋力一抛,身子如硕浪里一叶晃荡扁舟,不由得转向袁仲打横飞去。
袁仲飞扑连纵,眼见一团灰影凌空将至,想也未想便抬手一杖。等到认清来人竟是自己爱徒,一切终究悔之晚矣。那拐杖不偏不倚,正打在寇江离额头之上,墨色污血与白花花脑浆涟涟成丝,眨眼洒满一地。
“小畜生!我非杀了你!”
袁仲身子剧颤,霎时血红了双眼。不过他所怨恨的倒也并非爱徒之死,而是此行来得匆忙,寇江离并未向自己言明先前那绝世佳人究竟身在何处。
他素来好色,眼下早已将文鸢视为囊中之物,少卿此举,那也不啻于横刀夺爱,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挥起拐杖,将徒弟尸身胡乱甩至一旁,转过头来好似嗜血凶灵,又朝少卿纵身飞驰。
少卿无心恋战,脚下轻点,向着密林深处而去。袁仲则亦紧随其后,二人相隔数丈,一路迅捷无伦,各自腰际衣带逆风斜飞,耳畔阵阵怒涛嘶鸣作响,刮在肌肤如遭针砭一般。
青城身法可谓超群,孰料袁仲仅凭一条老迈之躯,却是丝毫不遑多让,足下健步如飞,隐隐竟有迎头赶上之意。
少卿心急如焚,无奈只得催动内力加紧奔行。虽说此举无异饮鸩止渴,但无论如何,也总归胜过落到袁仲手中徒遭折磨。
天下之事,往往难遂人愿。少卿又往前跑出百十余丈,喉头却忽的阵阵腥甜渐起,一注鲜血渗出唇角,将他脸颊显得愈发惨白。
先前少卿从那客栈出来之时,天色便已微微见暗。如今又经几多辗转,不知不觉周遭景色早已同先前迥异。
暝瞑暮色里,但见数根参天巨木并立而生,赫然挡住前方去路。少卿如行尸走肉,正要绕过那排巨木逃命,脚下却蓦地一个踏空,顺势四仰朝天,跌进跟前一道颇深暗堑之中。
“小畜生!小畜生?你跑到哪里去啦!”
袁仲随后而至,可等飞身跨过那一排林墙,放眼望去又哪里还有少卿的半分踪影?此刻他满腔业火无从发泄,索性挥舞拐杖乱打一气,朔朔长风伴着口中咆哮怒吼,隐隐震得周遭草木落叶簌簌作响。
另一边厢,少卿方从骇然中略微转醒。他周身骨痛欲碎,胸口处更加憋闷难当,身子甫一动作,立时疼得几欲昏厥。看来刚刚这一摔之下,多半已将自己肋骨折断了四五根去。
他额上冷汗直冒,又不敢太过大口喘气,以至平白暴露踪迹。借着头顶一道惨淡月光,这才发觉当前自己所处的这陷坑其实甚是隐蔽。近观四下土痕,更似乎才刚被人新近翻动。可若说究竟是谁会在这荒山野岭间大费周章,那也着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小畜生!我劝你最好乖乖自己出来受死!省得待会儿零碎受罪!”
袁仲犹未死心,便在附近大声胁迫恫吓。少卿远远听了,只幽幽付之一笑。如今既觉自己大限将至,心中反倒莫名涌起一丝难以言状的平静释然。
回念当初,自己曾在那无字墓碑前信誓旦旦,立志定要手创一番震铄古今的不世之功。可现下看来,毕竟着实太过妄自尊大。
这世上人心二字,从来叵测难料。便说此行赶赴楚家,临行前自己以为易如反掌之事,只有等到当真去做,这才发觉竟端的难于登天。至于其中诸多变故,则也更加不必多提。
“楚家……楚家……”
不知为何,少卿又忽的想起那位楚家的大小姐来。眼前似有一抹倩影若隐若现,虽稍纵即逝,终究久久难以忘怀。
“我落得如今这般下场,想必她知道过后,也定然会觉高兴的紧了!”
他神色一黯,满脸血污糅着额上涔涔汗水,却已无力再去擦拭。两眼微阖,轻轻一声叹息,心下可谓万千感慨系之。
“小子!别东躲西躲了!我看见你啦!”
袁仲料定少卿绝未走远,口中骂骂咧咧,便在周遭不住徘徊找寻。
少卿被他搅得意乱神烦,原想出声引其前来,也好赶紧死个痛快。可转念又觉自己既然横竖难逃一死,那么早死晚死又有多大区别?与其成全袁仲,倒不如任凭他继续这般暴跳如雷,也算是自己在临死之前,对这老东西小小稍加报复。
他脸现莞尔,心下可谓好生痛快不已。转眼脑中却又天旋地转,就此懵然不省人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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