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经验是不管什么东西都还是让自己亲眼看看最好,也就是说“百闻不如一见”。尽管如此,我还得向你描述我的新的感觉,与充满在我心中的激动的感情。
你是没有到过重庆的,但你一定听到过重庆。你究竟听到些什么宣传和你怎样去设想这个城市,我不知道,但我从许久以来对这个城市就产生了一个坏印象,我从来就只听到旁人说这个城市如何嘈杂,天气是如何不好,没有什么可看的,路过一下子就算了,还是成都好……我的确没有带着什么希望到这里来。可是,我还只在这里落脚几十个钟头,我还走得很少,看得很少,但我却是这样的激动,这样的充满了幻想,充满了创作的欲望,我喜欢这个城市,因为我觉得它是丰富的,它是活生生的,它有气派而又美丽。它不是静止的,不是懒洋洋的,不是柔媚,不是风调雨顺,它使人想动起来,想工作,想劳动,想创作,它不是田园诗,而是节奏比较紧凑的现代的城市的诗。不是抒情的民歌,而是交响乐。
重庆是一个山城,屹立在两股激流之中:长江,嘉陵江。当我还站在船头,船未靠拢码头时,只见两股激浪汹涌而来,无数大小船只,随波逐浪,汽笛呜呜地叫,纤工喊着号子,扬着白帆的木船在波浪之间上下纵横,我陡地觉得好似掉入了一片海涛中,它淹没了我,我没有了自己,但又尽量想抓住点什么,好让自己能有一点点主宰。我又觉得猛地在身上产生了一种力量,我想到:“人们在这里生活可不容易,一切都是千钧一发的啊!”在这日夜奔腾的激流之中,一座高高的巉岩巨山迎面站着,一眼看去很陡,房屋像楼台似的一层一层地高上去,却想不到中间会有柏油马路,大树从巉岩的石壁中伸出,烟雾在半空缭绕,远近一片轰轰之声,尘市的声音,凡间的声音,人的声音,啊!这座巨山,就是城市吗?就是重庆吗?住得有二百万的人口吗?这需要多大的劳动,这没有多少年、多少人民的巨大的战斗的劳动能行吗?本来任何城市都是我们的祖先和人民用血和汗建设起来的,但重庆这个城市的外貌更使人明白深刻地感到这点。当我乘的船靠近了码头,我望着码头上的陡峻的石级,心中只有神圣的字眼占据着,我在它面前发呆了。
上面我讲了重庆给我的一刹那的印象,初见时的一面而已。跟着我再讲我们第二次的见面,就是在当天晚上。重庆的道路弯弯曲曲,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左边是山,一会儿右边是山,一会儿江在左边,一会儿江在右边,有时是长江,有时是嘉陵江,一个陌生人到这里简直无法辨认东南西北,很难找到路径,你只能佩服那些老重庆,他怎么能记住这个城市的全图的。这条路在白天走时,已经很迷惑人了,可是一到了晚上,人就更不知置身于何处。因为山上山下的灯火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繁星似的在你的脚下,在你的周围,在你的头上,你好像升到了天河,随手都可以采摘星星,你又好像是在这些闪烁的繁星之间穿行,星辰不只密,而且广,因为江对岸的灯火远远地也在迷雾之中闪烁,你好像在太空之上,遨游于云雾之间,有的地方一片黑,有的地方透着半明的雾,有的地方显得亮,有一片绯色的云在繁星后边穿过,这一切是多么的神奇,你曾经看见过这样的景致么?你一定说看见过,你也许会举出上海来。不,上海完全不是这样。我也曾在上海大厦十七层楼上俯瞰上海的夜景,上海使我们兴奋,但上海的点点灯火,仍是灯火,我们会感觉得到上海是一个现代化的城市;可是重庆的山,和令人不喜欢的重庆的雾,把一个也是近代化的城市的夜晚,却装饰得异常的且有神秘的美丽,会使人产生无限的幻想。我只觉得那格鲁吉亚的梯比里斯的夜景稍稍有点近似,但仍不及重庆的壮观和玄妙。我实在觉得美好,我想过去同我谈到重庆的一些人,也许他们晚上很少出来,不然不会漏掉谈它而只谈它的缺点的。
当我写这封信给你时,我还没有进入到重庆的真正生活,如果我再住几天,我还会告诉你多些,但就是这样,我也觉得我要尽先赶快地告诉你重庆的大门已经向我打开了,我第二天就去看了曾家岩五十号。这是有名的周公馆,是周总理工作过的地方,是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驻重庆的办事处,这一栋小小的房子,在政治上所起的作用,在抗战时期,以及它对现在的影响,我是不能用几句话估计得完全的。我想你是读过党史的,你会懂得当时的党的政策和策略的,这曾家岩五十号,在敌人心脏中活动着的一个枢纽,是如何地重要和困难啊!抗日战争时期,我们都没有到过重庆,许多复杂的斗争故事都是听来的,我们想象过,可是想象是不同于现实的。我现在走到曾家岩五十号了,参观了每间房子,也拍了照,我好像懂得了许多,但是说老实话,应该说我还是不懂得,不深刻懂得当时的斗争的复杂与艰难的。不过,我仍要把我看到的告诉你,我所体会的告诉你,尽管写得不深。而你呢,一定也会觉得有趣。
曾家岩五十号虽是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长时期住着我们党的领导同志,周总理,董老,王若飞同志,叶剑英同志,博古同志,以及其他许多负责同志都在那里住过,毛**也在那里和许多人谈过话,在重庆的进步的民主人士很少没有去过,人住得最多时有过两百多人,可是这并不是一栋很大、很好的房子。房子有点像上海的蹩脚的三楼三底,大门是一个石库门。奇怪的是,使我们怎么也不能想到的是国民党的特务居然也住在里边,同一个大门内。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这栋房子是老百姓的住房。办事处租借时,还有一部分房子为老百姓住着,办事处不愿赶走他们,就一同住着,而特务们却以老百姓的身份千方百计慢慢地挤了进来,代替了原来的住户。办事处的同志也知道了这伙新来房客的背景,可是一时找不到旁的地方,在国民党统治的重庆,哪里能找到没有特务的地方呢?因此还得决心住下去,直到办事处离开重庆。
这栋房子分三层,第一层,一进大门,左手临天井的那间小屋是特务们的厨房,厨房里经常有特务守候,窥察所有住在里面的人们外出,和从外边进来的人,并且暗中拍照。因此那时在重庆的进步人士来办事处时,一进门总是把帽子压得低低的,头垂得低低的,快步冲过天井到里边去,躲避特务照相的第一个关口。走过天井,一进门,右手边一个楼梯,这楼梯是通特务房间的,特务们上楼走这个楼梯,进来的人千万可别走错了。楼下三间屋子都是我们办事处的,左边的那一间是会客室,这间屋子楼上的那间又是特务的,特务曾经从楼上穿过地板,也就是在我们会客室的天花板上装了一个窃听器。右边的那间是办事处饭厅,有几张饭桌、条凳,常常就在这间屋子里接待记者,举办谈话会。当年毛**到重庆就曾在这间屋子和很多人谈过话。这间屋子好像离特务的房间远一点,但特务们常常在楼上他们那间屋子的走廊上偷听。这三间屋子的对门,原来还有一排矮屋,也是办事处的。左边又伸出了一间小楼,从小楼上可以监视这个院子,这间小楼自然也是特务占用的,现在幸好这些屋子已经被火烧了。办事处用的楼梯是在饭厅的后边。楼上有四间屋子。饭厅上边的那一间,是周总理的,办公睡觉都在那里。中间那间屋是董老住的,这间屋子与特务的屋子,只隔着薄薄一层板壁。屋外边有一个小凉台。间壁特务住的那间房子的凉台比这个凉台突出三尺光景。站在这两个凉台上的人可以悄悄谈心,手长一点的还可以握手。董老屋子的后面有一间很小的屋,大约是秘书住的。后边还有一溜长的不成形的屋子,就是大门进来过道的上边。这间屋子曾经住过很多很多同志。大都是地铺,可以多挤一些人。叶剑英同志等都在这里住过。这间屋子有一个窗户正对着特务屋子的窗户,中间相距最多六尺。我只能想象那时这窗户也许就不打开的吧。第三层楼面积差不多,不过是阁楼,屋顶很低,窗户很小,这三间屋子是我们的机要科。据说那时在机要科工作的同志,不管天热天冷都是不下楼的,更谈不上出大门了。
房子就是这个样子。屋外密密分布的特务就更多了。这就是那个时候我们同志工作的地点和环境。这能够想象吗?但它却真叫人不得不想象,不能不想象。因此我老在这几间屋子中徘徊,流连,不愿走开,我说不清楚我的感情,我的思绪的确太纷乱,爱,感动,尊敬,许多崇高的感情从我的心中升起,可是卑鄙,龌龊,可恶,一切愤怒的敌忾也交织在一起,如同长江与嘉陵江似的,两股洪流在我胸中冲激在一道。但是生活的现实是大大地讽刺了那一类老鼠似的人物。我们的同志,那些在这几间小屋里坚持战斗的人们,正如皓月当空,明澈万里,他们的聪慧,机智,勇敢,坚毅,绝不是一般人、经历过普通斗争生活的人所能想象的。现在时过境迁,回想当时,这生活不只是激烈的战斗,时时都在千钧一发,而且是多么的富有谐趣和诗意啊!我说重庆的大门已经向我打开了,我从这里,也从这几间小小的屋子里,看见了一点这里生活的浓烈的紧张的气氛,激烈的复杂的斗争历史,给现在带来的是一些极不调和的色彩,我们要用这些新的颜料画出我们社会主义的大幅油画,一切艺术家们,也就是现在建设新重庆的人们,是多么地有着雄伟的气魄啊!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城市,一个使人能立刻生长力量的城市。我爱她,热烈地爱她,可惜,我还懂得这样地少。
我希望下封信能告诉你更多的。
1957年春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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