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倾盆之下，视野尽头的陈州城似也飘摇起来。

天地间，白的雨，红的血，黑点般的尸首。

不远处，一辆骡车陷进了泥里，两名拉车的伙夫挥鞭抽打，骡子吃痛乱踏，溅起一团团泥。骡车上一半堆的鼓槌金锣、锅碗瓢盆，一半堆了几个负伤的将校，大雨劈啦啪啦地砸在他们的残躯上，也没得来半点回声，瞧那样子，也早咽了气。几名士卒跟在骡车后，借着推车的名义，正从那些死去的将校身上扒扯下衣服来遮雨。

“报！林将军，黄王已撤至北五十里的故阳里，请将军速去会合。”

黄巢早在四年前便已称帝，定国号大齐，是为大齐国皇帝，但老草军的将士们仍习惯称他为“黄王”。

眼下来报信的便是一位草军老卒，隶属黄邺部。

林言收回了他的目光。

“六舅和九舅都在。七舅呢？”

黄巢家中排行第六，富有才学，未发迹前人称黄六先生。林言乃黄巢外甥，故称其六舅，他口中的七舅和九舅分别是黄揆和黄邺。

“七王爷也在。”

“可有尚叔叔的消息？”

自陈州西一战败于沙陀军后，便失去了草军中二号人物尚让的消息，故林言有此一问。

那草军老卒朝四周瞟了几眼，凑到林言耳根旁道：“传闻……降感化军了。”

“当真？”

“听逃回来的人说的，十有八九是真事。”

大难临头各自飞。自从陈州兵败后，张归霸、葛从周、李唐宾等人先后率部降了朱温，王贤降了李克用，而如今连尚让也叛逃了。

林言心里一阵凄凉。

看来大势已定。这年头，有人有马就是草头王，换个老大装样威风，而跟着黄巢只有死路一条。

那老卒叮嘱道：“九王爷再三吩咐小人，不得把尚丞相……尚贼的消息泄露出去，以免动摇军心。刚刚将军问起，小人又不敢说谎。还请将军保密。”

“可。”

“九王爷还说，八仙营里的东西，能搬多少算多少，粮草辎重都不重要，只要兄弟们还在，就少不了的金银珠宝。还请将军速速率部去故阳里会合。”

林言苦笑，如今连他也要被怀疑了嘛？

他口中回道：“你回去告诉九舅，雨水太大，行军多有不便，请他们再等上一日，今明两天，我一定赶到故阳里。”

“小人一定把话带到。”

“驾！”

林言不再回话，纵马下了土坡。

雨越下越大，一下一下敲在盔甲上，有如重锤猛击。又顺着盔檐护额滑进脖子里，渗进内衬的体衣里，似把整个身子都泡在了水里。

狂风忽作。

冷，刺骨的冷。

“都打起精神来，走快点……你，把死尸掀下去。”

林言先停在了骡车旁。自他注意到这几辆骡车开始，它们就一直陷在泥淖里，几乎没能前进半步。

赶骡车的伙夫早就不堪重负，听得命令后，忙开心地把车上的几具尸体使劲抛出去。

又溅起大片大片的泥水，惹来围在车旁想蹭脚的士卒叫骂不断。

“汝等几人，隶属何部，怎可擅自行动？可知晓行军的规矩吗？”

林言又执鞭问向了那几个叫骂的士卒。

那几个士卒嘟囔了几句。雨打得太猛，林言听不清楚。

不过见他们依旧赖在骡车旁，看来是没将自己的话当回事。

也有可能是他们还不认得自己。陈州兵败后，大量将领携部叛逃，黄巢不敢再信任外人，将仅剩的草军进行了整编，全部划归黄揆、黄邺、林言等家人统领。

林言之前一直在黄巢身边任亲兵头目，这还是他第一次被放出来带兵，给了他三千人马，让他来八仙营转运粮草辎重。

也该让这帮兵油子们知道谁才是他们的长官了。

就在林言考虑拿这几人来立威时，斜地里甩来一鞭，啪啪两声甩在了几名士卒身上。

“逑日的东西！快给老子滚回去！”

来人生得虎背熊腰，尤其是那一双大环眼，尽显军汉莽气。

此人名牛汉，在草军内又号“黑牯牛”，原也是位统兵三千的将领，可如今部卒死的死、跑的跑，就剩了一两百号人，只能任个都头，被划归至林言部下。

“滚快点！要不是林将军也在，老子早把你们几个脑袋拧了下来……”

牛汉仍不解气，继续冲着那几个仓皇跑开的士卒的背影叫骂。

接连的惨败和不断的叛逃，让所有人心里都憋着一团火，林言理解，只道：“牛将军，营里的粮草运出来多少了？”

“都头。都头。哪有手底下百来号人的将军？”牛汉先纠正了称呼，“不到一百车。狗日的老天爷，下甚鸟雨，把路全给下烂了，车轮子一出来就陷进了泥里，四头骡子都拉不动……还有那些该死的民奴，不老实，一个个偷奸耍滑，俺手下就那么几个人，管不过来……”

大概是觉得抱怨也无益处，牛汉说着说着自己停止了牢骚。

林言也找不出来安抚的话，道：“就这些吧。剩下的，你想个法子处理下，最好放一把火全烧了。我们还得抓紧时间赶路。”

“可，那么多粮食，足够吃几年……”

牛汉面有不忍，但也没有多说。

粮草搬运不走，便只能留给敌军。在他们身后，沙陀军、宣武军、河阳军、感化军、忠武军……各路唐军紧追不舍，都瞄紧了黄巢脖子上那颗可用来升官发财、扬名立万的金灿灿的脑袋，而眼下的草军已是惊弓之鸟，没有丝毫抵抗之力，除了靠腿底抹油跑快点，便是要将沿途能毁掉的粮草全部毁掉，以冀耗干身后唐军的粮草，让他们不得不放弃追击。

“你见着沙、李二位都头？”林言再问。

“沙老二？没见着。大概也同俺一样四处寻部卒吧……这帮日逑的，雨一下就跑没影了，要不是眼下伤亡太大，人命值钱，老子早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挂在杆子上。逑日的一个个……”

牛汉说着又忍不住骂了起来。

接连的败逃，草军的人心早乱了，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引发恐慌，林言听不得这些话，因为这只会进一步动乱军心，他制止道：“少说两句吧。你见着沙、李二位都头后替我转告一声，运不走的东西全部处理掉，然后加紧向北转移。”

“诺。”牛汉还算听话，得令后便掉转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