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生》

第 134 章 第一百三十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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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始终改正不了的坏习惯吗?”

蒙朝邀请了父亲蒙啟来参加联合区晚会汇演。

她没听说别人有这项权利,唯独她成功邀请了,这是苏逅的功劳。苏逅知道她和父亲不和,说如果她想,他可以帮忙。

她点了头,蒙啟出现在了这里,穿了恐怕是他最好的一套西装,盛装出席,坐在她身边,不停地调整坐姿。

尽管蒙啟每次调整的动作都尽可能地缩小,企图显出自己的自然来,但蒙朝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她并没有问。

晚会开始了。

开场节目是舞蹈,穿着桃红色舞蹈服的一群姐姐们拖着长长的水袖碎步跑到舞台一角,摆出花儿一样的姿势。

音乐响起,像水滴到花瓣上,热情绽放。

蒙朝看着,想到了和台上人一般年纪的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不会这样。不会参与这样的活动,不会有这样自信的一面。就连没有收到女儿的邀请,也不会多说什么。

她是一位非常柔弱的女性,凡事以丈夫和孩子为先。如果不幸,后两者发生冲突了,就以丈夫为先。丈夫是天。

这样一个柔弱的,以丈夫为天的女人却也不是对丈夫毫无怨言。

她也埋怨,当丈夫因为她生出的不是儿子,于是整个月子期间都没回来看过她的时候,当丈夫疑似在外面乱搞的时候,等等。 m..coma

可他依然是她的天。

蒙朝不理解母亲的执念。

母亲也有骄傲的时候,一般是蒙朝被人夸像父亲的时候。看,虽然她生的不是儿子,但女儿足够像蒙啟啊。

蒙朝麻木地看着母亲脸上得意的笑。

像吗,蒙朝处在叛逆期的时候,曾经推掉了一头长发。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左看右看,觉得并不是很像。

她做这事的时候并不十分清醒,但事后摸着扎手的短发,心里却是激动的。

在激动什么,距离现在已经有些久远了,她记不清了。可能是终于不用整天梳头吹头了,也可能是她终于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了件事。

离开理发店的时候是晚上,她还记得,她戴一顶棒球帽离开,在路口等红灯时被一个女生吹了口哨,竖了拇指。

难怪男生总是很享受被女生关注,就连她也在那一刻获得了巨大的虚荣和满足。

只可惜叛逆的结果是暴力镇压。蒙啟甚至不允许她在买到一顶一模一样的假发之前去学校参加考试,她干脆放任自流地去看了一场讲性少数群体的展览。

收获不大。但她离开时确实忍不住想了,如果她生下来是个男孩儿,或许事情会比现在好一点儿。

少了成绩,蒙朝知道她今年的夏令营申请不可能通过了。她坐在电脑前,对着申请表中每一行她认真打下的字迹发呆。哪怕是极小的奖,也是她千辛万苦赢下的。现在用不上了。

房间外很吵。蒙啟的脾气发了两天了,他嫌蒙朝吃饱了撑着没事找事给他丢人。母亲半哭半劝,埋怨蒙朝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剃头发。

没人在意蒙朝的努力被白费。

她听着,茫然了一阵,最后把自己的性别给改了。

就算一场只属于蒙朝的小小反抗。

其实都不是多大的事,无论是性别,头发,还是付出不被人看在眼里。蒙朝不该为这些事伤心难过,因为这种事实在是太多了。

在家里,蒙啟要三千分的崇敬(满分一百分)。对他说话要轻,姿态要低。他可以随意打断你,但你决不能打断他。不然就要挨上一顿骂。

他在外面受气了,回来也免不了让她和她母亲不痛快,说她们是吸血虫,只会吸他的血,不能给他丁点儿帮助。

蒙朝翻遍记忆角落,唯一能想起蒙啟不那么居高临下的时刻大约是十几年前,他顾着他的生意,让才十岁的她自己坐车回家,结果差点把她搞丢那次。

那次母亲难得发了脾气,蒙啟也难得底气不足。

可惜他是天生不能被责备的那种人,于是很快就原形毕露,说人又没丢,还嘲讽母亲真把她当个金贵东西了,不过是个连回家路都找不到的蠢人。

十岁的事情蒙朝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她却一直记得他们的这段争吵,也记得差点走丢的那天夜里,在那段连路灯都没有的路上,她曾经哭着找过爸爸。

好了,不能再想了,这些小事都还记得一清二楚,显得她小肚鸡肠了。

二十多年了,她还能不知道蒙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唯我独尊,对别人的付出和感情视而不见。她早就认清了。

但蒙啟决定接受邀请去联合区参加测试的事还是让她震惊了,她没想到蒙啟为了自己的荣耀可以这样轻易地抛下她。

好吧,被抛下似乎也不完全是一件坏事,至少她能摆脱蒙啟了。

但当得知蒙啟没有通过联合区测试的时候,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幸灾乐祸。

如果条件允许,她真可以笑到方圆二十里的人连同她自己全部失聪。

但她理智尚存,于是明面上,露出很可惜的样子,转身回到房间,门一关就躺上床,捧着肚子笑得四处打滚。

笑着笑着又突然停了,甚至莫名其妙开始流泪,大概迟钝地反应过来,她才是最大的输家,是被明白放弃的那个。

蒙朝有些失神地想,其实是像的,不是和蒙啟,而是她和她母亲,比如总是想要蒙啟的认可,又比如希望蒙啟不要放弃自己。

节目结束了,蒙啟随着人群鼓掌。鼓完,他两手环抱在胸前,很快意识到这个姿势不妥,又放下手,不太自然地摆在腿上。

蒙朝有些厌烦,又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主持人走了上来,请上了新的表演者。舞台灯光明明灭灭,晃得蒙朝眼前一块块光斑。突然的失重感让身体摇晃了一下,她冒着冷汗重新睁眼。

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伸进了口袋里,正握着一枚按钮。她像对待仅剩的寄托一样把东西紧攥在手里。

她想到苏逅。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其实算不上美好,那时她送即将抛下她的父母亲到联合区做测试,得着这一份施舍的陪伴,等待最终宣判。

他们做测试时,她没有在大厅里休息,她坐不住,于是站在楼外,带着茫然无措,带着恨意,看着蒙啟所在的测试间那扇透亮的玻璃窗。

下一秒,窗户打开了。

她没有看见蒙啟,看见了苏逅。

苏逅穿着白色上衣,一根白色系带挂在后颈上,短发柔顺地垂落。他微微低头看着什么,身边有繁杂冰冷的机器,画面里整个人柔软,纯洁,又冰冷。

蒙朝来不及收回目光。

似乎注意到了停留的视线,苏逅向窗外看来,撞上她不成型的恼怒愤恨,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只向她微笑了一下,礼节性地,但很直白。

那真是万物凋敝的冬天里开出了一朵花。

后来她走了,却总能想起这一幕,想起这个笑。她想这应该算一见钟情。哪怕他们没有以后,她也会始终记得这个人,记得花开的瞬间,那种灵魂轻飘飘的感觉。

后来她到小镇上独自旅行,机缘巧合再次见到了苏逅。无广告网am~w~w.

当时,她在一家首饰店里,正试戴一副耳环,他在店外人来人往的街上,这么巧地看向了对方。

他居然也还记得蒙朝,对她露出一个云朵般的笑,用口型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

她当然愿意。饭后他们又一起探索景点。明明是离测试点不远的地方,苏逅却好像也没来过。她问了,他笑笑说过去忙,一直没有机会出来看看。

他们度过了非常愉快的一个下午,至少对蒙朝来说是这样的。她提的一切要求他都说好,她一叫他,他立刻看过来,看她的眼神甜甜软软,好像他们本来就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而他也享受对她宠溺顺从。

有好几次,她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想流泪,只好借口用洗手间躲到他看不到的地方擦擦眼睛。

到晚上,苏逅送她回酒店,说时间不早了,他要走了。她问明天还一起么。他又笑,这次摇摇头,说今天是最后的假期。

蒙朝看着他说再见,看着他转身走远,想到白天的欢乐,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冲动。她追上去,问他要不要跟她回酒店。

他脸上露出怔愣的表情。

她以为他不愿意,刚鼓起的勇气也消失了,甚至有些后悔。她难得无赖地丢下句“当我没说”,几乎是狼狈地转身逃了。

结果她刚进酒店电梯,他又追了上来,把手塞到电梯门中间拦着,被电梯门狠夹了一下。

她连忙按开门,他气喘吁吁地道歉,说他刚才没反应过来,又有点急地说他要的。

这次轮到蒙朝反应不过来了。

苏逅也不知道是担心她没听清,还是怕她后悔,又重复了一遍说他想跟她一起的。但人没有跟进来,还是尊重地站在电梯外。

蒙朝真是又气又好笑。

进了房间,门还没关好,他们就接起了吻。他们似乎都不太会,磨合了好一会儿才和谐起来,她的牙甚至把他磕出血了。

到了床上,他又停了,迟迟没动作,她只好凭她不算多的理论经验领着他。好在没多久他的表现就好起来了,能领着她动作了。

体验还是很愉快的。

她唯一不能理解的是最后的时刻他居然做着做着开始哭了。身体的结合似乎把她的灵魂和他的串在了一起,让她也莫名其妙地跟着流泪了。

那是他们最接近的时刻。

场馆内的音乐停了,美好的回忆也在小镇热闹的夜晚结束。

之后蒙朝经历了什么呢,收到了邀请函却被蒙啟迁怒上了,她为了摆脱蒙啟,过上新生活,最终决定要去,却从苏逅那里得知这邀请是他给的特权,心里失望的同时又觉得果然如此。

再后来,苏逅要她和乾和之假结婚,把乾和之也带进联合区里。又把她从五区转到三区,要她做她从没有接触过的工作。

她在陌生的领域,每天努力学习,却还是从早到晚被同组的老师骂。她从小到大都是个优秀的学生,但在三区的短短几天,她的自信被砸到了地底。

蒙朝真的很累。

也许她不该答应苏逅会帮他的忙,可不答应的话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其实不该在这里,但她也不能再回去了。

她突然想到跨年那晚,那晚和今天一样热闹。

她请他来,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而后她打开1002的新年礼物,看到当初小镇上她试戴的耳环。

她才知道,哦,原来他不会来了。

好吧。

她正沉浸在失恋的悲伤中,乾和之突然给她发了消息,问她是不是来看晚会了,又要她告诉他晚会好不好看。

蒙朝心想,乾和之和他的亲亲哥哥没有来啊,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新的节目开始,蒙朝抬头看了一眼台上。

表演者穿了一身大红色的舞蹈衣,在舞台上翩翩起舞。她跳着跳着走下台来,引起观众的欢呼。她走过蒙朝身边,蒙朝认出她是39幢的管理员。

管理员径直走向观众区,随着铿锵的音乐,她贴上一名观众起舞,脸庞和动作美丽,但也过分暧昧,让周围的人一时都愣住。

“为什么不看我?”管理员突然停了动作,开始发问,“你不是最喜欢和我做那种事了?怎么这会儿不动?”

现场只有音乐孤独地响着。

蒙朝看过去,被管理员掐着脸提问的是个男人,三四十的年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他皱着眉,表情带着很大的疑惑,和轻微的愤怒,看着管理员,像在问她在说什么。

管理员笑了:“难道认错人了?让我看看我昨晚咬的牙印还在不在?”说完就硬扯下了男人的领口,露出胸口位置一个清晰的牙印。

满座哗然。

“看来没认错啊。”管理员一脸恍然。

男人恼怒地扯回自己的衣服,骂了她一句,她没理,只是又看向观众区的其他位置,叫了几个名字,问他们是不是也认不得她了。

蒙朝听到蒙啟在小声地骂“这女人疯了吧”,她摸到口袋里的按钮,忽然听到管理员开始大笑,声音越来越尖,最后几乎完全是在尖叫。

“人渣!!!败类!!!都给我下地狱!!!”管理员最后尖叫了这一句,脚下突然发生了爆炸。

男人被完全炸碎了,管理员的半边身体也没了。

两个人的血肉溅到周围一圈人的脸和身上,引起别人的尖叫。管理员剩下的半张嘴依然咧着,好像还在尖笑似的。

现场一片混乱。

蒙啟几乎是原地跳起来的,他拽上蒙朝往出口的方向飞奔,边跑边骂。

蒙朝的手腕被拉得很疼,但她没说,她只是看着蒙啟的背影。和儿时记忆中高大的身影不同,现在的蒙啟没比她高多少了。

她被这样的蒙啟困了一辈子了,不断地对他产生期待,再不断地失望,好像陷入了旋涡,理智明白该怎么做,但就是怎么也摆脱不了。

有人夸过她潇洒,但她心里明白,她是最不潇洒的人了。她是过分执着把执念都投进了一个注定没有回报的黑洞,所以对其他事报复性地不再执着。

被拽着,蒙朝此刻有些茫然。

她突然想到了几年前,她入学体检的结果不是很健康,半夜她起来喝水,看到刚从酒局回家的蒙啟戴着老花眼镜,在灯下认真地看她的体检报告。

眼前是楼梯,蒙朝感到头疼,还有点眩晕。

她站住了步子,蒙啟手滑了一下,两个人分开了。蒙啟回头,瞪着眼像要骂她。她突然笑了,推了蒙啟一把,看着他摔到别人身上。

她从口袋里摸出了按钮。

蒙啟先是因为被推倒而愤怒,看到蒙朝的动作后有一瞬的茫然,可他似乎很快就明白了那按钮是什么,面上表情变得震惊。

蒙朝向回跑。

这世上已经没有她能去的地方了,今天也不是她的复仇日。她仅有的仇恨不再指向任何人,只指向她自己。不断产生愚蠢的期待,不断放纵自己受到伤害。

蒙朝太累了,她现在只想看到一切都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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