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一个雨天,乾和之第一次来到周密园。
在开始独自生活后,他就养成了每天在电视上听天气预报的习惯,“阴有阵雨或雷雨”的提示已经出现了许多天。
半个月前,好心的徐阿姨遇到刚丢了一份工作的乾和之,听过他的困境后,就开始带着他一起做家政工作。
这是她第一次接到这个名叫“周密园”的住宅区的任务,她把乾和之带上了。
徐阿姨这会儿正左右来回地看着林立的独栋别墅,大着嗓门感慨“这房子得多少钱啊”,屁股下的小电驴开得歪七扭八。
乾和之乖乖地点头。他并不需要接话,徐阿姨说话的热情并不会因为他只点头不说话而消减。
房子的门锁可以通过指纹或者密码打开,徐阿姨用粗红的手指生疏又僵硬地点着数字,乾和之在后面偷眼瞧,看到了个“一二三四五六七”。
细微的嗡响过后,接连的“咔嗒”声响起,门小气地向外打开了一道缝隙,徐阿姨孩子气地朝乾和之笑了两声。
别墅里空无一人,但全是灰尘。
乾和之看见灰蒙蒙的一片,刚想开口问句情况,小小地吸进了一口气,就被呛得打了个喷嚏,无处不在的灰尘被吹起,肉眼可见地刮起风暴。
徐阿姨紧跟着慷慨激昂地加入喷嚏大军,两个人你来我往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徐阿姨因为打出回音,摘得了这场比赛的冠军。
按照客户的要求,他们给屋子通了风,把堆在一层的家具归到该去的地方之后,才开始里里外外地打扫。等这一切结束,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八点。
徐阿姨给打扫后的房子拍了照,给经理回了消息之后,狂野地开着她的小电驴,载着乾和之回到他们住的小区。
乾和之一米七二的个子不算高,但两条腿折着搭在脚踏上还是有些为难,只能尽可能收拢着。再加上身材瘦,他在勉强一米六的徐阿姨身后都显得娇小了。
和“周密园”这个听起来就很周密的住宅区相比,乾和之住的小区唯一的优点就在于经济实惠,虽然名叫蔷薇小区,但乾和之觉得“蜜蜂小区”或者“蜂巢小区”这样的名字要适合的多。
因为这里的户型都是一居室,一层两边加起来共有六扇门,一个门后就是一个栖身地,整个小区就像一个巨大的蜂巢。
乾和之给自己找住的地方的时候,因为手头的钱有限,外加着急,便草草地定在这里。房东介意他未成年,不愿意把房子租给他,除非乾和之能交一年的押金。
乾和之没有自己租过房,也没有去打听正常情况下蔷薇小区都是“押一付一”的惯例,稀里糊涂地说自己交不起一年押金,最后房东“勉为其难”地允许他只交半年。
乾和之还谢了对方很久。
等乾和之终于知道蔷薇小区的行情后,房东又哄他说只要他好好地住着,不搞破坏,押金最后都会退给他。
乾和之觉得自己好像吃亏了,毕竟他挺穷的。但房东的话听起来又有点道理,好像他不过是存了点钱在房东那里,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乾和之刚住下的时候,找到一家影院打工。
他总是被排夜班,上班上了一段时间后,碰上了难缠的客人,连着几天在凌晨下班后被客人骚扰,他没办法,只好辞了职。
之后的某一天,他出门找新工作的时候,刚巧在楼下碰到下电瓶车下到一半突然闪了腰的徐阿姨,乾和之扶着她上楼的过程中说到自己正在找工作,徐阿姨说自己需要一个帮手,后来他就开始跟着她一起做家政。
徐阿姨的腰不太好,乾和之和徐阿姨打过招呼,一些比较低的需要反复弯腰清洁的地方,比如浴缸,可以让他来做。
每次工作结束以后,徐阿姨会把钱分一部分给乾和之,一般都是三分之一,乾和之也不多要,他知道自己的动作不比徐阿姨的麻利。
从周密园回到蔷薇小区后,乾和之拒绝了徐阿姨去她家吃晚饭的邀请,哆嗦了半天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回到了自己的弹丸之地,脱了鞋子和外套,往泡沫地垫上一坐,有些吃不消地靠着墙,然后上半身慢慢地歪倒,最后扭曲地折着腰,卧在地上。
乾和之体型偏瘦,力气比不过常年干活的徐阿姨,今天打扫别墅,先是扛着书架和沙发椅之类的家具上下楼,后来又抱着吸尘器来回跑,有点挑战他的身体极限。
现在他的两只手臂酸得不行,给他双筷子他估计自己都握不住,一根筷子也悬,他正一路往细小轻巧的物件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因为太累睡着了。
后来乾和之又跟徐阿姨去了两次周密园,每次都没人,不过屋子里总会多些东西,虽然整体看起来还是有点空旷。
乾和之对周密园的这份工作还挺满意,感觉这一家出手很大方。再加上徐阿姨偶尔给他送的自家腌的肉和腊肠,乾和之觉得自己的生活水准直线上升。
接连的雨天过后,总算等来了一个晴天。
这天,乾和之在出门之前,鬼使神差地多看了一眼墙上的身高量表,这种量表很多场合都有,比如他之前工作的影院,检票口就贴了这样一张量表,来判断小朋友究竟有没有超过一米三,是否需要一张全票。
乾和之搬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墙上就已经贴了量表,他猜住在这里的前几任住客也许是带着孩子的。家里有个小朋友,贴一张身高量表,就可以每天观察小朋友有没有长高一点点。
这种对细枝末节的密切关注以及发现改变之后的欣喜,令乾和之十分陌生,他盯着墙上的量表走了会儿神,等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量表跟前。
他伸出手比了比,发现自己已经超出了一米七二,虽然只超出了一小格,一个小格的刻度是一厘米,这证明他已经顺利迈过一米七二大关,从今天开始成为一个一米七三的顶天男子汉了。
他为此高兴起来,露出一边很浅的酒窝。
乾和之折着腿坐在徐阿姨的小电驴后座,一路风驰电掣地冲到周密园,门卫对电瓶二人组已经眼熟,没有喊他们停下登记信息。
两人沿着主干道向里,快到111栋门口的时候,徐阿姨接到媳妇儿打来的电话,说是小朋友在幼儿园和同学打架了。
“啊?现在吗?我知道了!啊!我马上就去!”徐阿姨挂了电话后,把乾和之原地放下,“我得去趟幼儿园,然后赶回来,你先开始做啊。”
乾和之点点头,“好,路上注意安全。”
111栋其实藏在周密园很深的位置,幸好徐阿姨已经载了乾和之一段,剩下的路即便走过去也不会花太多时间。
乾和之走到111栋门口,推开黑色大门一侧,再带上,进到别墅里面,房子门口,第一次自己输密码,一二三四五六七。
密码锁“嗡嗡”响了声,乾和之露出得意的笑容。然后液晶屏变成红色闪了闪,显示密码输入错误,乾和之脸上的笑容凝固。
乾和之又输了一次确认不是自己手滑的问题后,给徐阿姨打了电话,徐阿姨说密码没有改过,乾和之说自己试了但是没有成功。
电话里忽然吵了起来,乱糟糟的,徐阿姨的声音夹在里面,然后她匆匆丢了句“我等一下再打给你啊”,就仓促地挂断了电话。
乾和之有些茫然地看了会儿手边的密码锁,等了两分钟没有等到徐阿姨的回电,从长远考虑,决定先找一个能坐的地方。
乾和之四下看了看,凭借自己早年的生活经验,判断草坪中杂乱粗壮的草一定很扎屁股,难免遗憾地想道,这院子里没有一个秋千确实是很大的损失。
乾和之最后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没坐两分钟他就感觉到了刺骨的凉意,拍拍屁股站起来,没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转了圈,向外退了两步,眼巴巴地看着岔道,盼望着徐阿姨赶紧出现。
但他忽然察觉到了异常,他往两侧看了看,没发现什么,然后回过头,从稍远些的地方注意到了别墅二楼的房间窗口,一个穿着米白色长袖上衣的男人,正靠在窗台看着他的方向,不知道看了多久。
距离有点远,太阳又有点刺眼,乾和之一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直觉自己好像出了洋相,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个尽可能灿烂的笑容来,朝二楼的人喊道,“先生您好,我是家政公司派来的,可以帮我开一下门吗。”
男人又看了他一会儿,才转过身,从窗口消失。
乾和之赶紧小跑到门口的位置,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有点紧张。等乾和之脸上提前备好的笑容都快僵住的时候,门才从里面被打开。
乾和之第一眼看到的是握在门把上的手,手背很白,青紫色的血管非常明显,从手背一直延伸到小臂,然后藏进干净的衣袖里。
乾和之的目光一路向上,从低头到仰头,最后停在对方的面部,看到一张相当赏心悦目的脸,和一双过分平静的眼睛。
乾和之很少见到这样好看的人,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对方不明显地歪了歪头,乾和之才想起自我介绍,“先...先生您好,我是家政公司派来打扫的员工,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平静眼眸持有者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开口说话。
乾和之在对方目光的审视中逐渐心虚,感觉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才终于等到对方做出了选择,对方向后退了半步。
听到很轻的一声“进来吧”的时候,乾和之觉得这一刻仿佛有圣光照耀在他的头顶。他飞快地进了门,偷偷松了口气,为对方没有要求他出示员工证明而庆幸。
乾和之熟门熟路地换上一次性拖鞋,跟在客人身后,没有忘记交待,“和我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徐阿姨,她临时有点事,马上会赶来。”
“嗯,我姓傅,辛苦你们了。”
“不客气傅先生,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乾和之配合着客套道,因为傅先生的这一句“辛苦”,他忽然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大方以外的新印象,那就是礼貌,他对傅先生的好感就像他的生活水准一样直线上升,“我叫乾和之。”
傅先生回头看了他一眼,朝他点点头,好像在表示他听到了乾和之的话,随后便没有留恋地上了楼,进了一间房间,关上了门。
乾和之凭借亲手布置的经验,判断出那是书房的位置,也是傅先生刚才观赏他没头苍蝇表演的地方。
乾和之站在客厅里,悠悠地叹了口气。
乾和之开始打扫后没过太久,徐阿姨也赶来了,“两个小孩儿抢饼干吃,没什么大事儿。我家老头也去了,我叫他留在那里搞,我先过来了。”
徐阿姨说话,乾和之听着,两个人把别墅里里外外打扫了圈,并不太脏,毕竟一周三次清洁,上一次才结束没两天。
乾和之和徐阿姨临走的时候,傅先生才交待道,“大门新的密码是七六五四三二一。”说完就小气地闭了嘴,没有解释他把一个弱智的密码倒过来,换成另一副弱智的样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乾和之出了门以后,偷偷松了一口气,“傅先生话很少的样子。”
徐阿姨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好像同样被屋里略显沉闷的气氛压抑着了似的。
乾和之有些想不通,明明刚才,徐阿姨在干活的时候说话声音挺嘹亮的,他还以为她压根就没注意到话少的傅先生。他打扫的时候甚至担心过傅先生会不会从书房冲出来让他们两个一起闭嘴滚蛋来着。
徐阿姨松了气后又乐呵呵地猜测起改密码的动机,“可能是怕记不住,我记性也不好,所有银行卡密码都设的六个八,哈哈哈哈哈。”
乾和之虽然暂时没有自己的银行卡,但也知道银行卡密码应该是非常隐私的信息,他还在纳闷自己是应该提醒徐阿姨一句还是干脆就假装没有听到,徐阿姨已经开始说起风马牛不相及的新话题,“小乾,你马上十六了吧。”
乾和之点点头,“是的,七月份。”
“拿到证件了就可以和公司签合同了,签了之后培训一段时间,跟着老人做两天,就可以自己领活儿了。”徐阿姨一边替他算时间,一边把电瓶车推出来,自己先上了车,两只脚撑在地面上,等乾和之坐稳之后,摇摇晃晃地汇入穿行的车流。
实际上,乾和之并没有想好他到底要不要签合同,因为家政确实是很耗费体力的工作,他观察了一下自己至今为止的表现,很担心自己会累到晕厥过去。
尤其是上次,他和徐阿姨一起去的那户人家家里有两个年纪不大的孩子,想象不到的角落里堆积着想象不到的垃圾,那之后的几天夜里,乾和之做梦都在找垃圾。
乾和之坐在电瓶车的后座,被矮小的挡板兜着,不能全力向后靠,腰会被硌断,前方徐阿姨占的位置又比较大,他只能像根海草一样,绕着一根看不见的轴,随着电瓶车的颠簸,前后左右来回打圈摇晃。
雨水停后,气温逐渐升高。乾和之被正午热烈的阳光照着,处境不太妙,但依然在四月的微风里舒服地眯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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