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瓶梅里,武松去东京前,辞别武大的那一段,仔细品味,特别有意思。今天,我带大家好好的欣赏一下。
武松去东京的原因是,为知县送打点上司的金银。
刚领了任务,武松就“到下处,叫了土兵,却来街上买了一瓶酒并菜蔬之类,迳到武大家。”
可见,武松出远门前,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与他的兄长武大辞别。而且是一刻也没有耽搁。可是,武大却不在家。
等“武大却街上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交土兵去厨下安排。”
大家注意,这是武松离开武大家十几天后发生的事情。武松离开武大家那天,是个大雪天,天寒地冻。所以,这次武松来武大家时,也应该是天寒地冻。武松见武大没在家,连屋子都没进,坐在门前的地上等着。
显然,他知道了潘金莲的为人后,为了避嫌,不敢进屋,只让士兵去厨房准备饭食;自己在外面忍着严寒,等武大。
由此可见,武松对长兄的情谊是很深的。再想想,武大是武松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自然也就是他出远门时唯一的牵挂。
最有意思的是,看到武松回来了的潘金莲,居然又对武松动起了心思。
我们看正文。
[那妇人余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来,心中自思:“莫不这厮思想我了?不然却又回来怎的?到日后我且慢慢问他。”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了些颜色衣服,来到门前迎接武松。]
潘金莲不知道武松拿酒食是来跟武大辞行,误以为是对她回心转意了。便重新打扮了,来迎接武松。这里,作者在表达潘金莲的心里活动时,用了一个词叫“这厮”,意思是“这家伙”,属于贬义词,是不恭敬的称呼。厮,是古代用于骂人的意思,也就是,这个小子,这个畜生之类。由此可见,潘金莲对武松还有一点儿怨恨,这说明,上回被武松骂的太狠了!气仍没撒出去。尽管如此,她还是报有一丝幻想。
咱们接着往下看。
[妇人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叫奴心里没理会处。今日再喜得叔叔来家。没事坏钞做甚么?”武松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与哥哥说知。”妇人道:“既如此,请楼上坐。”三个人来到楼上,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杌子打横。土兵摆上酒,并嗄饭一齐拿上来。武松劝哥嫂吃。妇人便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
潘金莲见了武松,先说不知道什么原因,武松好几天没来,让她心里牵挂。装完了糊涂,又说“喜得叔叔来家”,向武松示好。为修复二人关系做铺垫。真可谓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了。这正是潘金莲性格里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后文里还有许多精彩的描述。
这部分,还有一处,就是潘金莲一见武松,是先行了礼,才说的话。这样,不论在行为上,还是语言上,都保持了一种想修复关系的友好态度。而武松呢?居然没有行礼。回顾两人初见面时,互相忙着行礼的情景。此时,只看到潘金莲行礼,己看不到了武松的行礼。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武松的气量有点小了呢?我个人觉得有点儿。除非是他盼着哥嫂离婚,否则还是客气一点儿为妥。但他面对潘金莲的示好和问询,只回了一句:“武二有句话,特来要与哥哥说知。”看这样子,完全是与潘金莲势不两立的架势。从这一次的应对看,武松确实不太会处事,就是一根筋那种直肠子人。怪不得接下来他会当着潘金莲说出那些话来!
坐到桌边,“武松劝哥嫂吃。妇人便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此时的潘金莲,仍在一厢情愿的等着武松的回心转意。睃,是斜着眼睛看。在这里,就是偷偷观察武松的意思。武松却毫不回应。此时的潘金莲肯定是一头雾水。
我们接着往下看。
[酒至数巡,武松问迎儿讨副劝杯,叫土兵筛一杯酒拿在手里,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三个月,少是一月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来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炊饼出去,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家便下了帘子,早闭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你依我时,满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
这是武松给武大敬酒时说的话。交待了出门的原因,时间。然后叫武大晚出早回,戒酒,闭户,遇事不争,等他回来处理。关切之情,跃然纸上。武大听了兄弟的嘱托,自然感动,立刻一饮而尽。
但读者自然能领会到,武松的这些话,大部分还是针对潘金莲的,担心潘金莲沾花惹草,惹是生非,波及到武大,最后被别人欺负。
潘金莲是否能听出这一层意思呢?作者没说,我们可以自己去想。我觉得暂时可能听不出来。因为武松说后面的话前,先说了这一句:“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来欺负。”这是这些话的前因。也是事实。对这一点,潘金莲是很清楚的。所以,一时,可能还没有反咉过来。何况,此时此刻,她心里还期待着与武松缓和关系呢!还没有出轨外人的想法呢!因此,还不至于想到武松说这话,是防他招惹别的男人。如果听出来了,依她的性格,还有此时两人所处的尴尬关系,肯定立刻就炸了。
我们再看,接下来武松跟潘金莲说的话。
[武松再斟第二盏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说。我的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云:篱牢犬不入。”]
先夸潘金莲是个精细人,又说武大质朴,全靠嫂嫂。听起来让人很是舒服,痛快!然后又说“常言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这时,己经有了暗指潘金莲不安分的意思了。但还不甚分明,话里似仍有夸潘金莲能干的意思。但武松。似乎感觉分量不够,怕潘金莲听不明白,紧接着又加了一句:“岂不闻古人云:篱牢犬不入。”直接点明了不算,还把潘金莲比喻为狗!这就有了侮辱潘金莲的味道了!别说是潘金莲,但凡明白点事理的人,都是受不了的。怪不得,这次回来,潘金莲给他行礼,他连礼也不回!原来,潘金莲在武松的心里,己经由长嫂的地位,降低为狗了!堂堂的打虎英雄,怎么肯给狗还礼呢!
再看。
[那妇人听了这句话,一点红从耳边起,须臾紫涨了面皮,指着武大骂道:“你这个混沌东西。有甚言语在别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个不带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不是那[月畏]脓血搠不出来鳖!老娘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蚂蚁不敢入屋里来,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一块瓦砖儿,一个个也要着地!”]
潘金莲的反映是一点点升级的,先由耳根红,然后到面皮紫胀,接着是指着武大骂,最后直接针对武松,给他称老娘,表明自己的清白。言词激烈,铿锵有力,妙语连珠!一副伶牙俐齿的泼辣样,淋漓尽致的呈现在我们面前。
我每每读到这儿,在心里总忍不住暗自感叹:潘金莲真是个人才!
随后,就开始佩服“金瓶梅”的作者,生活底蕴实在是丰厚。他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吵架,如何写得出这样生动的生活化的文字!
艺术来源于生活,这句话果然不错。
《红楼梦》里的凤姐在伶牙俐齿这方面,可能多半就是脱胎于这个潘金莲。
我们回顾潘金莲的过往,就会发现,潘金莲说的这些话之所以如此铿锵有力,振振有词。还确实就是因为她自从嫁给武大以后,就没有这方面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就说她想追求武松这件事,也根本就没有形成事实。
我们接着往下看。
[武松笑道:“若得嫂嫂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过此杯。”那妇人一手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在胡梯上发话道:“既是你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为母。我初嫁武大时,不曾听得有甚小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偏撞着这许多鸟事!”一面哭下楼去了。]
从武松的表现看,他听了潘金莲的激烈反应,也相信了她之前的清白。但却不相信潘金莲以后仍会保持清白。
这一句,武松是笑着说的,不知这一笑里含着几乎信任,几分讥诮,几分不屑……作者没有明说,留给了我们自己去想。这是作者的一个高明之处。
但看潘金莲的反映是[一手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在胡梯上发话道:“既是你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为母。……]
不仅拒绝喝下这杯屈辱的酒,甚至连坐都坐不住了。一直跑下了楼。可见,她心里是委屈的!也是怨恨的!特别是走到胡梯又停住,说出那句不得不说的话“既是你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为母。”更是道出了她那倍感受辱的心理。武松把她这个长嫂比作狗,也就是把他自己的母亲比作了狗!如此不尊不敬!你武松以下辱上,又是什么?
接连两次受到武松的羞辱,潘金莲哪里还忍得下!自然就“做出许多乔张致来。”
如此一来。
[武大、武松吃了几杯酒,坐不住,都下的楼来,弟兄洒泪而别。]
此时,武松仍不忘再次提醒武大:“哥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在家仔细门户。”
武大道:“理会得了。”
接着。
[武松辞了武大,回到县前下处,收拾行装并防身器械。次日领了知县礼物,金银驼垛,讨了脚程,起身上路,往东京去了,不题。]
这是武松与潘金莲第二次矛盾冲突。也是潘金莲第二次被武松羞辱。这次以后,二人之间的矛盾彻底激化。潘金莲也彻底对武松死了心。追求爱情没得到,反而连连被心上人羞辱。如此一来,就在潘金莲心里埋下了怨恨的种子!报复的心里也由此而生,破罐子破摔的心里由此形成。这就为潘金莲出轨西门庆埋下了隐患。
(本篇完,请接着看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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