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出头了,村里的气氛闲散无度,村外的景象则为一片丰收在望。田野上已然从碧绿中挣脱出来,夏后的颜色终于变浅变淡了,变干燥了。天空晴朗,不似夏日的骄奢;云花奇高,仿佛被转凉的风吹向了天穹,杳渺若遁。这是个看云的好季节,那么清爽的空气,那么深邃的天幕,那么淡定的白云,如何不使人心怀旷远、抛忘烦恼?一丝丝,一片片,一层层,一团团,真不知是何等造化之手裁定出的优雅的精灵!更有日暮时分的流连夕阳的彤云,也那么热烈地在高空中游移,宛若处子脸上的圣洁的红晕;又似浮在静水中的一段段真丝,一缕缕胭脂红。这种自然光的红色甚至于比白色更显得纯净、明丽。眼睛所见的,没有比它更能感染人的。光凭想象不行,描述也是传不了神采的,在晴朗的秋日的清晨,或午后,或黄昏,让自己走出门去,到野外的自然中去欣赏欣赏,去发现发现吧!对于人生而言,我们与大自然亲近依偎、互吐真情的机会实在不是很多。我们希望创造美,但多少美的东西就在我们身边啊!而我们往往视而不见,这岂不是有违我们心尚美好的情感?又难道不是愚蠢的漠视造就了不应有的浪费?从现在开始,我们还来得及去珍惜。不要因为仰起了头脸,就担心有人笑你天真。人,不该天真点儿吗?
和几乎所有的人一样,富枝没有秋日观云的兴趣。你若试图与她谈起这一话题,她会毫不含糊地说:
“什么?欣赏天上的云?哈!发神经呢!那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们爱闹的小把戏,我们一大把年纪了,哪里会出那种洋相!”
的确,她不是小姑娘了。她蜕去了充满憧憬与梦想的那一层层皮,变成了一个不得不务实的、不得不耗费心血去营造一只茧房的蚕。那么,她终能化作会飞的蝴蝶吗?那也不过是人类的一个绮丽的梦而已。但我们不主张以幸福或悲凉去评价走向终极的生命。富枝丢掉了小姑娘时的幻想与期待,可她还相当清晰地记得念书时节和小姐妹们坐在河边山崖上远眺山顶上的天空的落寞画面;低下头,崖下的清浅的河水里面隐隐有个深透远透的兜了白云的蓝天;一个进山的外乡年轻男人从崖畔经过,朝她们投来奇怪的、也许有些儿担忧的眼光,她们一群小姑娘你挤眼她噘嘴地笑起来——不过能偶尔回想一下,她不觉得这天空的白云有什么好看的。天空,也没有以前那么蓝。尤其是太阳,总让人胸闷闷地,着实令人生厌。她认为四季差不多,顶多只是树木在起着变化,有时挂着叶子,有时光着枝桠。现在,她的兴趣只在养鸡计划上。计划已然实施了一半,下一步,如她所说,她要找人商量一下。找桂华吗?尽管桂华闻知姨侄女儿的抱负后、又见姨侄女儿将抱负见诸行动了,而有过赞赏之辞、伸手之意,但富枝对姨妈的畏惧心理已经根深蒂固,你会同一个你所畏惧的人商量你人生中的十分关要的一件事?即使你会,富枝也不会。她来找莘夕讨取意见,这意见要是包括莘夕不须她开口就能主动提出借钱给她就太好了,简直是热望成真!富枝感觉因元生的事就欠了莘夕一个大的人情了,那钱待她以后挣了也是要还的;这回再向她开口——哪怕她许诺过,也够难为情的。如果实在没办法,她也只能不得已而言之。
吃过早饭,嘱咐了三个孩子几遍,要他们呆在家里玩儿,富枝就上路了。她走到永福时,已经是九点多钟,从柳西到永福有十余里的路程,花了她近一个半小时。经过兰欣家门前时,富枝看见那群坐在门前树底下聊天的女人瞅着自己叽叽喳喳,她们多数人手里拿着勾针在勾绒线鞋,或织着毛衣。兰欣认得富枝的,悄悄对望云、老宋和思琴等女人说:
“喏,这个就是莘夕的表姐,上个月才死了男人的。”
她们便都深深地同情起来,叹息声不绝,且含意深远地盯着富枝看。兰欣喊道:
“富枝,你真是稀客呀!莘夕这时怕还没有起来呢!要不,我们早去她那儿了。你来得正好,去叫她起来,我们约几个人来陪你这稀客,怎样?”
“我没时间搓麻将,”富枝作笑说,“来是有事,说说就要走的。你们去玩儿吧!”
富枝说着,已忙着掉了头,羞臊地在众人的眼光中往莘夕家走。望云小声说:
“人家哪里有心思搓麻将呢!你从不放过凑场子的机会。”
兰欣坐下,手指飞快地勾着鞋面儿,一边眨着大眼睛说:
“听你说的!掉了牙的猫就不偷腥啦?怕不馋得象捱了饥荒一样!”
大家笑骂起兰欣。兰欣尚说:
“我这人,是一说一,是二说二,最直的了!不信等会儿我们去莘夕家试试看。就算她手头紧,在这里做客,莘夕那人又是个大撒手,自然要给她垫着。没有让她就走的道理。”
“她们那边的味口肯定大些,”老宋说,“要是她像梨娇那骚货一样敢冲敢上,唬着我们玩儿,谁敢陪她呀!”
兰欣冷笑一声,说:
“就算是又怎样?我们在自己的地盘儿上还怕了外人不成!那不是丢了整个永福的脸啦?我不怕的。不就是钱吗,抵一回了!”
完全没影儿的事,个个说得却极为认真。
富枝见莘夕家的大门果然关着,进院门后,便轻喊了一声,又敲了敲大门,听得莘夕的声音在问道:
“哪个?”懒懒的味道,听来却很清楚。
“是我,富枝。”
莘夕在开房门,走出来,大门栓响了,门“吱嘎”一声拉开。
“以为是兰欣她们来了呢,”莘夕抓了抓头发,打了个哈欠,笑着说,“吃了饭来的吗?快进来坐。”
富枝含笑进屋,打量了屋里几眼,目光落在中堂那副对联上,见那“青松不老春常秀,流水堪继秋犹浓”不像平常人家对联的讲究福寿喜庆,又是一张淡色的山水图画,心里就有些儿怪异。先前她并不留意于此,这时见了,越发觉得莘夕与众不同,人材和品味均在万人之上。到得房内坐下,富枝问莘夕:
“你怎么这样能睡呢!夜里没睡好吗?”
莘夕在镜子前梳头,按着眼角,说:
“夜里总是睡不着,天儿一走,好像带走了点儿什么,晚上更寂寞了。只有使劲儿地看电视,看书。看书倒好渡时间,不知不觉就天亮了。”
“我倒忘了,天儿是十五那天给带走的吗?他愿意去武汉?”
“愿意呀,”莘夕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睛有些儿浮肿。
“没哭吗?”
“喜欢还来不及!巴不得一下子飞去才好!你不明白这孩子,他肯定是不大怜我的,我对他是管得严了点儿,总不许他这样不许他那样的,总希望他能按我的标准长大。我就没当他是个四岁的小孩子,想想也后悔。不怪他不怜我,只怪我自己无知。他是应该去好的环境里成长的,这里不适合培养优秀的孩子。我没勇气留下他。”
“你想留下他?”
“有一点儿。”
“倒也是,我要是你,也舍不得。”
莘夕去床边拿了天儿的相片看着,忽然又说:
“我宁愿他永远不回来的好。我去看他的机会多。其实他很可爱,从他身上看不出可厌的遗传基因,这又让我觉得很快乐。——有时觉得自己特别可恶,不能往深处去想。”
她说完,放下相片,叠起床上的被子。富枝听得莫名其妙,感觉到莘夕的话中有些难懂的表白。是因为天儿的离开,莘夕才这样悲调、沮丧?看她的神情,笑意间夹杂着凄凉,过段时间,她会好些儿吗?
表姐不知道折磨莘夕的还有另外的原因存在着。莘夕应该是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了,也似乎过于愤世嫉俗,全因为胡思乱想。她并不想做个传统的女人,但她只能如此恪守妇道,顶多只是在语言上发泄发泄不满,这太让她难受了!像一种疾病,轻易感染不上,可一以感染就很难治愈。莘夕得了妄想症,连十年以后的事儿她都预见了。
富枝记起此行的目的,待莘夕打理了一下屋里,冲了一杯蛋花儿端进房里来喝时,她大略地和莘夕说了说养鸡的事儿,又谈起刘惠兰。莘夕听着,然而心不在焉,想着什么事儿一样。等富枝说完,莘夕放下杯子,说:
“要做就放开来做,能养多少就养多少呗!不用担心蚀了本儿。这不是做坏事,蚀了也没什么。再说,养鸡不至于太难吧?边养边学,怕赚快了么?”
“那不太好吧?”富枝说,“养得太多,我怕也顾不过来。万一出现什么不好的情况怎么办?”
“不是有个刘惠兰吗?你说她怎样好的,她不会帮你呀?你从哪里进种苗?市里的良禽繁殖公司是有三包承诺的,你要是订他们的苗,得跟他们签合同,他们自然会派人来辅导你。你说呢?”
“那是,”富枝说,“你几时去柳西看看。我总觉得很多地方不周全,又想不出是哪里有问题。”
“你照刘惠兰的做不就成了吗?”
“我哪能跟她比去!她那是什么规模,自家有车子,进出两便,场地也比我们的大四、五个,又都围盖着房子。院子上面还布了网。”
“那鸡会飞么?”
“家养的土鸡有时都会飞呢。不过刘惠兰也说了,只要因地制宜,并没有太大的困难的。那张网也够吓人!”
“牵上去了吗?”
“没有呢。”
“你寻思什么时候进苗?天转凉了,来得及养一茬儿吗?”
“我看没问题,”富枝说,“现时还这样暖和,养上一两个月,天冷了,鸡仔也不小了,总不至于给冻死吧?那兴许明年开春就能换上一茬儿了。到底怎样,等明天或后天我去公司问问,顺便向他们要点资料回来看看。你说我是不是莽撞了点儿?不会栽跟头吧?”
莘夕不以为然地说:
“莽撞也不一定就是坏事,不要担虑。鸡饲料不难买吧?我好像看见过镇上有饲料门市部的。”
“是有的,就怕卖的是假货。”
“倒要小心这个。你说刘惠兰家有汽车,何不请她帮你顺带带?你答应以后帮她参选代表,帮她鼓吹鼓吹不就成了?”
富枝听笑了,说:
“她也是那种乐于助人的人,能帮忙的时候,估计她会帮的。她们家男人的也蛮热心的。莘夕——”
“嗯?”莘夕望着富枝,一时没有悟过来,旋而——“我明天去镇上,你就在信用社门前等我。我顺便去柳西看看。不急吧?”
“不太急的,”富枝红着脸说,“不过是,再办事儿就没钱了。我只想跟你借。”
“不要不好意思,我不是早说了吗,当我入股好了。你和我讲客气,我会不舒服的。”
富枝便行告辞。莘夕拉着她说:
“坐坐再走,我不强留你的。种了糯谷的吗?”
“种了几升田的砣子糯,还要赶着收割。那倒容易,趁天晴把它碾了晒干,留着过年打糍粑、做米酒、磨汤圆用。”
莘夕自去从柜中取出一大包饼干和奶糖,塞给富枝说:
“这是武汉带回来的,你带给孩子们吃。我这里放着也是放着,没人吃的。”
“每次我都是空着手来,却要带一大堆东西回去,这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你若不要,一会儿也没了。你听,兰欣她们过来了,见你不要,她们还不瓜分了去?你还是提着走吧!”
果然听得女人们的声音传来。富枝便收下,说:
“那我走了,你不要送。”
莘夕仍旧送出门来。兰欣领着女人们进了院子。
“怎么才来就走呀!”兰欣叫道,“我正找了人来陪稀客呢!留住留住,不许走!”
“玩玩再走嘛,又不是那么远的,一抬脚就到了,”老宋也说。
富枝心想:还不远呢!大概是你们走惯了的。嘴上却说:
“我有事,这得赶回去。您们不晓得,我三个孩子在家里,都还小,料理不了自己。”
“你们别拉她了,”莘夕说,“我都不留,你们留得住吗?她没得你们这么闲的,回去还要收割一点儿砣子糯。”
“那怪不得。不过,天气这么好,也不急在一天二天的。”兰欣转而说,“富枝,你的事我们都听过了,你要少怄些才好!做事慢着点儿,惜着些儿自己才是对的。要来的灾难,哪个抵挡得住?想开些!”
兰欣说完,大度地昂了昂头。望云睃着眼儿,含笑说: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多少女人不靠谁不也活得有滋有味儿的?放乐观点儿!”
“开朗些!”老宋如是说。
“快活点儿!”尖声音的思琴如是说。
“其实呀,不值得太怄狠了!”
“日子一长久,就会习惯的!”
“马上就会习惯的!”
——云云。富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种滋味可不太好受。莘夕又气又笑,止住轮上发言的兰欣说:
“你有毛病吗?你以为人家跟你想的一个样?她就算忘了怄气,这会儿也让你们提得怄了!”又对富枝说,“她们都是好心关怀你,你不要错怪了她们。”
富枝鼻子一酸,却牵着笑说不会,才走出去,渐远了。
莘夕便有些儿恼怒地瞪着兰欣、望云。兰欣说:
“我们做错了什么吗?她不需要人安慰呀?我要是她,巴不得天天有人安慰我!都不理我,我怎么受得了?”
“不要胡说了。你要真的身处其境,就明白那些安慰是多么钻耳钻心、多么可厌了。”
众人随了莘夕进屋。
兰欣没落座就劈头劈脑地问道:
“富枝来做什么?这么急来急走的,是不是借钱?”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莘夕笑着说,“不过说了几句话,还要向你汇报不成?你这人,特别可笑,知道不知道?”
兰欣一屁股蹋下来,扭动了几下,斜倚着老宋说:
“有什么可笑的,问问嘛,又不是问什么坏话。借钱的事,我就有过,我不觉得那有多丑。谁没个为难的时候呢。”
老宋推开兰欣,说:
“肥猪!总喜欢靠在旁人身上,也不晓得自己有多重!我怕跟你坐在一起,你死远点儿不行吗?”
兰欣和老宋拉拉扯扯了好一会儿。望云说:
“两个人又合不得,又离不得,真是!莘夕婆婆,您爱看武汉台的那部爱情剧吧?我看着怎么那么假呢!”
“爱情本来就假,何况让那些烂演员去装模作样地表演!年纪一大把的人装纯情,实在倒人味口。我才懒得看那种玩意儿。”
“那您还每天看得深更半夜的?”望云漫不经心地说,并不望莘夕。
莘夕嘲弄地看了望云一眼,说:
“那岂不是劳你陪着听到深更半夜?原来你也睡不着呀!”
“哎哟哟!”兰欣笑着说,“过瘾过瘾!莘夕是想男人想得睡不着;望云,你抱着一个贵儿,还在想着别的男人不成?”
“你才是个少不得男人睡的人呢!”望云啐道,“我是被小儿吵夜吵得三睡六醒的,我就那么欠男人么?”
莘夕望着一个个笑得“咯咯”乱颤的女人,说:
“我就是想男人了,犯法了吗?”
“承认不就好了,谁还说得上你半个错字儿?正常的嘛,不想才不正常。不过,你也不要想入了魔,实在熬不过,找薛平的兄弟替代替代,解解燃眉之急。”
“你最最不是个东西了!”莘夕不想再和她罗嗦下去,“就此止住,说别的事。”
这时听得门外村长静仁的老婆鸦头在喊:
“莘夕,莘夕,快去接电话,薛平打回来的。叫你装一部,又不是没钱,免得你来回跑嘛!”
“老骚货!”兰欣小声说,“村里把电话安在她家里,她连传一下都不乐意,她以为成了私人电话吧?”
“我听说她没事就给她儿子打电话,这不是众人给她摊电话费吗?真臭!”望云说。
“我听说她还拿着传话员的工资呢!一个月五十块钱,”老宋说。
莘夕应了鸦头,出来,对鸦头说:
“真麻烦您了。您不来坐坐?”
“坐坐?”鸦头惊讶地说,“哎,你不晓得我有多忙!还坐坐!我得回去做中饭。”
莘夕尾了她走着,一边问:
“这才十点多钟,做什么中饭呢?”
鸦头干咳了几声,说:
“村里不是在收任务吗?他们定在我们家办伙食。上馆子又贵,又吃不好。这多便宜!——主要是有几个镇里的驻村干部。”
莘夕放慢了脚步。
“怎么?快走吧。”
“村里人都在吧?”莘夕笑着问。
“是的。你怕羞呀!”
莘夕想想,还是跟了鸦头来接电话。村里的干部都是认得的,招呼一声则罢。管理区、镇里的干部多面熟,却未搭理。他们搓他们的麻将,电话安装在房里边儿,说话应该是没人听得见的。莘夕拿起了电话。她深深吸了口气,观望了一下四周,没人。
“莘夕吗?怎么这么难?还好吧?”薛平的声音。
“有事儿吗?”
“没事,闲着啦,挂着你。我真得跟你打个商量,你该来上海。我连顿舒服饭都没得吃,一伙儿的哪个不可怜我!”
“那你搭着他们吃好了。要我去上海,就为做饭给你吃?这不是好笑吗!”
“人家老婆都来了。你不怕我犯错误?”
“什么?”莘夕看见房门口晃了晃人影,以为谁要进来,便背转了身子,压低了声音;她冷漠地说,“你是什么意思?我随你的,只要你高兴,爱做什么做什么去,不需要跟任何人打商量。我建议你找个上海的,最好能永远把你留在那儿,永远不再回来了!”
“生气了吧?随便说着玩儿的,你倒当真了。天儿去武汉了?——你不也同意了吗,怎么不说话了?就怕你这样子。——喂,听着没有?不要担心天儿,我四哥四嫂是最小心、最细致的人,别人我不放心,对他们却是放心得很。让你自在地玩儿不好吗?算了,你不来就算了。现在安静了,你不是最爱安静的?你不是想写吗,现在写不正是时候?不过——我劝你不要做那种美梦,你指望写出点儿什么来呢?那可能吗?我宁愿你多搓搓麻将,像兰欣她们那样粗野些。有时我觉得你这人蛮像一只倔强的母鸡,不要它孵蛋,它偏要孵,人就把鸡毛插在它的鼻孔里,或系红布条在它的尾巴上,再要不醒,干脆就把它按在水里面,一直将它淹醒为止。但对你,能有什么办法?你哪一天才醒得了?”
“没有那天!”莘夕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躁怒地说,“记得好几次打电话跟你提过一个要求,想过没有?它还有效。”
“——不记得!你他妈有点儿疯了!”
“你当然记得。”
“什么?你说的是什么话?”
“离婚!”莘夕小心地望了望门外。
“不想听你胡扯!你有病,你疯了!”
“我巴不得自己疯了,免得过得这样痛苦。痛苦,你吃惊吧?你以为我一直以来都是在装模作样,为的是控制住你?你以为我在耍女人的小诡计?你也在欺骗自己!我知道,你不是蠢人,你甚至相当敏感。所以,不要不承认自己也是痛苦的,何苦硬吞这颗苦果子?它也许会害死你。伤害别人不是我的本意,可一旦伤害到了你,我就觉得快乐、兴奋。为什么?因为你是我丈夫,你能够名正言顺地以让我恶心的嘴脸亲近我;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我必须履行那张纸约,它包含的内容没有一项是我心甘情愿去做的,除了抚养孩子——你们夺走了他,不认可我半点挽留他的理由!”她忍着,不想让他听见自己在哭。“因为我恨你!我没有权力指责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出现,但为什么偏偏在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呢?我不敢说,没有你我会活得更好,但起码,我会是心甘情愿的。你一直拒绝听到这些话吧?以前我也不想说出来,因为我觉得一生就这么定型了,没救了;现在我发现还有一点点希望,只要我不放弃这个机会。你也应该更自由些,凭你的能力去活得更有尊严些。答应我,离婚!”
“不!”薛平吼道,“你休想!我宁愿死,也不会离婚!我很快乐呀!我高兴被你伤害呀!我喜欢你瞧不起我,好了吧?为什么非离婚不可?你是缺了什么想要的东西吗?你想要什么?慢慢来呀!你想骂就骂我吧,我一句也不会反你!我发过誓,要和你白头到老的!”
“你是要我死!”
“我绞尽脑汁、费尽心力来上海赚钱,不就是为了你?”
“我巴不得现在就死掉!”莘夕咬着牙说,“假如我已经看不见任何希望了的话!”
“离了婚,你又有什么希望?你以为你真的能当家?”
“连你也瞧不起我!连你也瞧不起我!可见,我实在没什么希望了。但成不成得了家,对我而言,不重要了。我忽然觉得那也没什么意义。短短的一生,抓住一丝幸福就是最有意义的意义了。而你,你不能给我任何幸福!”
“你过得不如意?”
“一点儿也不!”
“没钱花?”
“你是穷光蛋的时候,我对你更好还是更坏?”
“问题在我身上了?我丑吗?我坏吗?到底哪儿让你讨厌了?没父没母来侍候你?”
“能为什么呢?你出现得不是时候罢了。你不能让我喜欢你,你没有那份魅力。”
“那么教教我,我好改正。”
“别幼稚了。答应我,离婚!”
“不,不,不!妈的,难道真像他们说的,女人欠揍?不,坚决不离散”薛平喃喃地说着,大概是在失魂落魄地自语。
莘夕听见了,应道:
“很有那种可能。我不是羞辱你,你就是太懦弱了,让人瞧不起!”
“你希望我对你狠点儿?你需要的就是这个?”
“我没那么贱!这叫气魄,叫胆量,是你需要的,明白吗?但它决定不了什么。我需要的东西,你以为用钱买得到?那是你一生都不可能有的——我要求和你离婚!”
“改变主意吧1我只当你是开了个小玩笑。”
“不是玩笑。”
“仔细考虑考虑吧!人常常会一时冲动,过后肯定后悔。”
“我绝不后悔!”
“是吗?——”薛平冷笑起来,恶狠狠地说,“那就等着吧!等我死后,法律是管不住你的!到时候,你爱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只不要害怕别人说你逼死了丈夫就好!”
“你拿死威胁我?”
对方电话摔了,一阵乱响。莘夕放下电话。这种人,她想,他恋生得很!他要自杀了才好!转而又想:我太残忍了,为什么那样咒他呢?他有什么错?他比我更可怜!唉,他不同意,离婚就不知道有多难了;不和平解决的话,半个汾镇都会传开来,父母家人的面子会为此丢光。离得了吗?也许拖着拖着,拖到你懒得离婚为止。法律与执法者同样婆婆妈妈,是有目共睹的。
这是她第五次重复离婚的意图。以前几次都更详尽地对丈夫坦述了自身的感受,结果一样。过不了几天,他照样会没事儿一样地打电话回来问问她的生活情况。对莘夕的请求,薛平差不多习以为常了。莘夕愣愣地站着,觉得愿望忽远忽近,云峰忽远忽近,而先前自称坚定的理想,已远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真的,她想,写成了又有多大意义?何况还没开始,写不写得成还是个大的问题。
她出了房。鸦头正端了一盆鱼在门口的井边洗,她问莘夕:
“三天两头地打电话,说什么呢?又赚了多少票子?”
不待莘夕回答,却听堂屋里搓麻将的静仁和会计凤生、书记苟才在说:
“陈镇长这回趴到市里去了,听说要调一个新的来。又得好一段时间清楚他的底细了。不晓得新来的会不会好好地整顿整顿作风。”
“整顿狗子**!”苟才说,“你少做梦了。天下当官的都一个样儿,谁会见好不捞的?只是说来给我们这些芝麻绿豆听听而已,真做起来,又是另一套。你看,哪个在汾镇混了几年的不都胀得饱饱地溜蛋?”
“听说陈镇长早就买了一套私房,装修得像宾馆!”
“那也不稀奇,”凤生说,“你不晓得多少人塞砣子走后门儿。塞的人肥了,收的人也阔了,不妨碍谁嘛!”
“哎哟,打牌!说那些做什么?他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亏人家熬了这么多年!”
“他似乎没什么政绩嘛!”
“做官讲究的是钻研,懂得怎样扶着上边儿,同时又敷着下边儿。什么时候讲政绩了?升不升还不是上边儿的一句话。孟专员不也是汾镇出去的?他说过他会提拔汾镇的人才的。”
“那你可没有希望了。等你把村委书记改成镇委书记时,孟专员恐怕早就死翘翘啦!”
“我没做那种秋梦。混几年,仍旧回家种我的一亩三分田。种田比当这破书记快活得多,可以骂人,也省了被人骂的遭遇。打麻将也没人敢放个屁了!哪像人家的书记,活得才像个人样儿,”苟才背对着莘夕,没看见莘夕,仍说,“忠孝村的易长征,挂着个闲职,百心不必操去,成天就是镇里、管理区里有人邀他搓麻将。他也有钱,哪像我们小家子气,输个几十块钱就没法回家交待。不过,你们以为易长征很清白吗?谁不说他经济上有问题?”
苟才发现了朝他示意的凤生的脸,回头看见莘夕,不做声了。
莘夕臊了脸,本想说些什么反驳这几位,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快步走出鸦头的家。她对村委会干部们的言谈感到震惊。想到爸爸易长征,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的惊梦中从此不特只有云峰的故事了,更添了一项新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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